71.第 71 章

肖华是个忙人,几乎三百六十五天全年无休。

虽然是个龙套演员,但是能吃苦不叫累,什么活都愿意接,性格又讨人喜欢,八面玲珑交友广阔,所以业界名声挺不错,大大小小的剧组都愿意找他。

原本在这部电影里也是跑龙套的,扮演火车站里的一位路人。余火发现他也在剧组后着实又惊又喜,心中犹记得当初他对自己的提点和帮助,所以向导演帮他争取了一个有名有姓镜头还不少的角色——跟随管家张贵去火车站接人,后面帮助张院生拎行李的小厮小五。

几句台词的人物,男主角提出来的,导演直接大手一挥,乐得作个顺水人情。

但出乎众人意料的是,肖华这将近十年的龙套还真没白跑,论拍摄经验、论见识过的角色类型和表演方式,剧组里鲜少有人比得过他。对于小五这类小人物的特征拿捏得既精准又妥帖,眼睛一眯肩膀一耸,立刻就把小厮的精明讨好、殷勤小心展现得惟妙惟肖,连导演本人都亲口夸过他一回。

除此之外,他在处理人际关系上也是一流。圆滑而不世故,周到又不会过于谄媚,仿佛天生就适合剧组这种人员混杂的地方,长袖善舞如鱼得水。这才一个多月,整个剧组里头最受欢迎的,如今除了余火估计就是他了。

肖华一路小跑过去,走到院子门口跟余火握了握手,心中也是百感交集:上回见面的时候,余火还是个剧组里能被人随意欺负差点连饭都没得吃的小可怜呢,舆论一片恶评半句好话没有,哪知道才不过大半年时间,就彻底炮灰翻身把歌唱,不仅独立担纲男一号,观众缘更是令很多一线大腕儿都望尘莫及。

这人跟人啊,真是不能比。

得幸亏他这些年练出来的好眼力,从第一回见面就料定这小子大有可为,当初稍稍卖个好,现在可不就能坐收红利么。光是凭借跟余火的几张自拍,他微博上的粉丝就不知道翻了多少倍。

抱大腿的感觉,真是美滋滋。

两人稍作寒暄,就肩并肩一起往这栋老式别墅楼里面走。

楼主人在修建这栋楼时显然是花费了大力气,每一处细节都尽量还原了民国时期的建筑特征:

无论是院子里的山石喷泉,还是屋檐廊柱上的雕花纹路,亦或是屋子里的家具摆设,处处都透露出一股老式的典雅和精致,像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安静无声的将时间定格在彼端那一刻。

只不过因为长时间没人居住,加上楼外搭起来的塑料幕墙挡住了一部分阳光,屋子里未免就显得有些昏暗冷清。

肖华走进去绕一圈,伸手在沙发旁镂空雕花的金色灯罩上敲了敲,然后搓搓胳膊:“你别说,这里头阴森森的,还真适合拍鬼片。”

正仰头打量窗户上彩色玻璃的余火立刻就僵了僵:“是,是么。”

“是啊,这种没人住的老房子,屋前屋后都是树,阴气太重,你就算告诉我它本来就闹鬼我都信。”肖华丝毫没发现余火忽然白了几分的脸色,顺着楼梯扶手往上走:“楼下没啥好看的了,咱们去楼上逛逛吧,我瞧着上头还有好几层呢。”

余火迅速跟上去:“肖大哥等等我!”

房子大,楼梯也气派,采用了当时权贵人家最流行的弧形双向设计,顺着两三米宽的实木台阶走到一半儿,再由此分成左右两股,弧度流畅优美,蜿蜒通向二楼。

肖华在转弯之前就停了下来,看着墙壁上一副蒙了白布的画框十分好奇:“哎,你猜这底下画着什么?”

余火摇摇头:“不清楚。”

“要不,咱们瞧瞧?”肖华心里痒痒,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踮着脚尖跟做贼似的,小心翼翼将幕布从画框上摘了下来。

这是一幅足有一米多高的肖像画,画里是一位身穿旧式军装的男子。男子大约四十岁左右,面容俊朗目光锐利,一双漆黑的眼睛深不见底,嘴唇微抿,其上有层修理整齐的深青色短髭。左手搭在腰间配枪上,右手拿着一双手套,军服笔挺神色冷峻,微微抬起下巴看向正前方,不怒自威气势凌人。

肖华盯着画像看了半天,一会儿瞧瞧左边一会儿瞧瞧右边,皱着眉毛似乎有些困惑,许久后忽然睁大眼睛:“卧槽!我说怎么感觉哪儿不对劲呢,余火,这画得根本就是你啊!”

虽然年龄差距明显,气质神态也截然不同,但只要仔细分辩眉眼细节,就能发现画中之人几乎跟余火一模一样。

“哈哈哈哈,”有人从大门外走进来,“这都被你看出来了,眼神不错嘛。”

余火二人闻声回过头:“邱导。”

来人正是这部电影的导演邱可夫,也是梅琴口中目前娱乐圈内最具前途的新兴导演之一。人高马大,留着一把大胡子,行事爽朗不拘小节,只要不在拍摄过程中给他掉链子,平日里极好相处。

半个月没见,邱导演的胡子越发浓密了,拿根橡皮筋一扎,乌黑油亮甩得欢实,活脱脱一名放荡不羁的豪迈艺术者。

“过年好过年好,”邱可夫一边上楼一边跟二人打招呼:“你们俩来这么早啊,我刚看了眼道具组那边场景还没搭完呢,要正式开拍估计还得等一会儿。”

肖华笑:“反正没事儿,在家呆着闷得慌,提前过来还能跟余火一起琢磨琢磨剧本,顺便请教些表演上的问题。对了导演,您刚刚的意思,这画里果然画得就是余火?”

邱可夫接过肖华递的烟,点着后送到嘴边抽了一口:“对,专门请人画的。准确来说画的也不是余火,而是剧本里头那个英年早逝的大帅。按照人物设定,张院生那个军阀老爹长得跟他不是特别像嘛,反正画像得准备,所以干脆就让人师父直接照着余火的样子画了,这样也能让观众更入戏。怎么样,瞧着如何?”

肖华竖起了大拇指:“精细,讲究。”

余火点点头:“画得很好。”

有一瞬间,即便不在拍戏,他也恍惚生出一种自己就是张院生,而这画里就是他父亲的错觉。

“行,那你们俩继续看,有什么觉得需要改进的地方尽管跟我提,咱们预计可要在这儿待两个月呢。”又聊了片刻,邱导演道:“我去催催道具服化和机组那边,估计再有半小时就能准备换装了。”

两人目送导演离开,然后沿着楼梯继续往上走。

别墅一共三层,一二楼除了装修摆设古朴精致,其他倒也没什么稀奇,大抵便是客厅厨房书房卧室之类。

第三层是阁楼构造,站在空旷的走廊上可以直接透过窗户将屋外景色尽收眼底。另外还有许多上了锁的房间,因为时间有限,余火二人也没仔细看,大致浏览一圈就从楼上下去了。

随着时间推移,抵达别墅的演员越来越多,将近三点钟的时候,助理小陶找到余火,告诉他可以化妆造型了。

这还是余火第一次享受男主角的待遇,不仅给安排了温暖宽敞的独立休息室,化妆师和服装师还会带着家伙亲自过来为他服务。

余火合拢剧本从椅子上站起来:“多有劳烦。”

“不劳烦不劳烦,”化妆师连连摆手,一边打开工具箱一边道:“说起来怪不好意思的,不知道余先生待会儿方不方便给我签个名?诶哟我妈可喜欢你了,看完你的节目后稀罕得要命,一大把年纪了还整天嚷嚷着要做火把燃烧自己。知道您在咱们剧组,临走前拉着我千叮咛万嘱咐,耳朵都快被念叨出茧来了。”

余火笑起来:“令堂愿意当火把是我的荣幸,签在海报上可以吗?”

“可以可以可以,”化妆师喜不自胜,“多谢余先生!”

不用排队等待,好些个人众星捧月围着转,余火的造型很快就完成了。

身穿青色竹纹长衫,脚踩黑色软底布鞋,头发三七分开一丝不苟的梳到耳后,手指修长细白骨节分明,一手捏着枚银色怀表,一手拎着行李箱,再配着鼻梁上的细边眼镜,又斯文又俊秀,通身清贵文雅的书卷气。

肖华围着他转了两圈:“啧啧,你这副模样光站在这儿不动,那就活脱脱是个民国时期留学归来,喝了一肚子洋墨水儿的文化人。”

众人深以为然,张敏早就拿出手机前后左右拍了个遍。

下午四点半,太阳将要下山,道具组和摄影组也差不多准备完毕,但是剧组中还有一位女主演没来。

邱可夫将眉头拧得死紧,然后拍板:“不等她了,咱们先拍,反正前两场也没她的镜头。”

毕竟是拍恐怖片,按照规矩,开拍之前由导演带着剧组人员面向正北方杀鸡参拜,祭告各方神灵。

把点燃的细香插.进香炉,邱导对着众人拍拍手:“好了,要拍这一场的演员把羽绒服都脱了准备开始吧,来来来,搓搓手跺跺脚,脖子给我伸直喽,知道你们冷,但是想一想剧本里这时候可是大夏天呢,不仅不能冷,还要表现出一股热得不行恨不得脱光衣服浇冰桶的状态。

诶,你们瞧余火不就挺好的嘛,只穿了一件长衫照样面色红润,神态控制得多好,一点感觉不出来他有多冷,这叫什么,这就叫演员的基本素养!”

余火摸摸鼻子生出几分心虚:他不是神态控制好,他是有灵气护体的确不觉得冷哩。

“场务清一下场,闲杂人员都离开啊,”邱导演站在显示器后面举着喇叭吆喝,“演员各就各位,摄影组准备,第七十三场第一次,action!”

张院生盯着大门上“张府”的牌匾略微看了会儿,然后跟随张贵一起走了进去。

下人们早就在院子里候着,整整齐齐站作两排,见张院生走进来,同时弯腰拜下去:“恭迎少爷回府!”

张院生捏了捏手指头,似乎对这阵仗有些不适应。面上倒没有表现出来:“不用多礼,都起来吧。”

“谢少爷!”

张贵伸出手在前头引路:“少爷,咱们先进屋吧。”

老宅里头十分昏暗,即使点了煤油灯,刚从屋外走进去,眼前的一切依旧显得影影绰绰。

张院生停在门边缓了片刻,眼睛才逐渐适应过来。

“怎么不开电灯?”他转身问,客厅的天花板上明明吊着巨大的水晶灯。

“前阵子县长命令在城外挖战壕,不小心把电路挖断了,”张贵弓着腰解释道:“这两天正在修,晌午派小五过去问了,县府里的人说估计明后天就能通电。少爷若是觉得不够亮,我再让他们多点些灯。”

张院生点点头,就着煤油灯昏黄的火光打量四周。

宅子跟母亲给他看过的照片里差不多,只不过增减了些家具摆设,墙壁上贴满了前几年最时兴的花草壁纸,看上去既富贵且雅致。

每处地方都整洁有序一尘不染,实木的沙发扶手在灯火下闪着润泽的光,约莫是才涂过一层护养的油脂——可见即使主人不在,这屋子依旧被精心打理照料着。

张院生回过头,对张贵真心实意道了句谢:“这些年,辛苦您了。”

张贵乍然听见这话,既有些惶然无措,又有些心酸感动,枯瘦的大掌在长衫上擦了擦,连声道:“不辛苦不辛苦,能伺候大帅伺候少爷,那是老奴的福分呢。”

张院生摇摇头,声音轻和柔缓:“您的功劳,母亲记着,我也记着呢。”

这下子张贵连眼眶都有些泛红。

跟随二人进来的小五探头小心插了一句:“那个,少爷的行礼要往哪儿放?”

张贵赶紧抹了抹眼角:“瞧我这记性,光顾着说话,连少爷劳累一路急需休息都给忘了。少爷,您的卧室给安排在了楼上,就是大帅原先住的主卧,老奴带着你上去瞧瞧?”

“劳烦张伯带路。”

张院生跟在他身后往楼上走,路过画像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目不转睛看得出神。

已经走上左边楼梯的张贵又退了回来,顺着他的视线瞧过去,脸上笑出几朵褶子,很是感慨怀念:“院生少爷应该认得吧,这画里画的就是大帅。您瞧,少爷跟大帅当真是一模一样。”

张院生抬起手似乎想摸,在指尖触碰到画布之前又收了回来:“这画,是父亲什么时候请人画的?”

“就在大帅四十一岁生辰前两周,原本是打算生辰那天当着来宾的面揭幕展示的。”张贵叹了口气:“只可惜天妒英才,还没等画师将画送过来,大帅就过世了,这是他留下来的最后一张画像。”

张院生没说话,只微微抬头,将这幅画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目光与画中人久久对视,跳跃的灯火当中,镜片后的眼睛宛若一汪深潭。

“走吧。”半晌之后,张院生开口道,然后当先一步往楼上走去。

“停!”邱导演从监视器后面抬起头,兴奋得直拍巴掌:“很好!没什么问题,本来以为刚过完年总要先找找感觉,没想到大家状态都很足嘛,这场一条过!”

“哇哦!”剧务人员齐齐欢呼,一开拍就这么顺利,着实是振奋人心。

摄影组扛着器械转移准备拍下一场,邱可夫刚从椅子上站起来,助理就把手机递到面前:“邱导,您的电话。”

邱可夫接过手机放到耳边,没说两句,原本乐呵呵的神色迅速阴沉下来:“……什么?不拍了?签好的合同你说不拍就不拍了?那我这边的戏怎么办?!

有事哪怕请假我都能考虑……你想清楚后果没有,中途放剧组鸽子,这可不光光是违反合同的问题了。

违约金?违约金值几个钱,老子稀罕你的违约金?别他妈跟我道歉,道歉有用要警察干嘛!

行,这是打定主意了是吧,好嘞,娱乐圈就这么大,万事没有不透风的墙,那我邱某先祝您步步高升!”

说完立刻挂了电话,抬手一摔狠狠砸在地上:“我.操.你妈了个逼!”

砰的一声脆响,手机零件散落一地。偌大的房间内瞬间鸦雀无声。

众人面面相觑,过了半晌还是副导演壮着胆子问了一句:“邱导,发生什么事了?”

“发生什么事?”邱可夫往地上啐了一口,冷笑道:“咱们的女一号放剧组鸽子了,说是行程冲突,拍不了。我去他妈的行程冲突,合同早一个多月就签了,现在跟我说行程冲突?这是嫌咱们片子档次低,另外不知道攀上哪根高枝儿了呢。”

妈的,恐怖片不大好找演员,当初签合同的时候为表诚意违约金几乎没有,哪知道半途居然给他来这一手。早知道就把违约金定成几千万,硬生生赔死她!

“邱导您消消气儿,为了这种事气坏了身子不值当。”副导演安慰道:“好在女一号的戏份都还没拍,咱们重新再找一个就是。”

邱可夫依旧眉头紧锁:重新再找一个,这宅子的租约只签了两个月,拖累剧组进度是其一;

再来,这部剧里的女一号他是提前挑了很久才终于定下来的,因为剧情需要,必须得跟余火所扮演的张院生气质相合,这一时半会儿火急火燎的上哪找人去。

本来今晚还打算拍女一号的戏份来着,服装道具什么都准备好了,他妈的打定了注意毁约竟然非得拖到最后一刻才说,他说怎么全剧组就她一个迟迟不到呢!

邱可夫越想越恼越想越气,攥着大胡子抬头用力做了个深呼吸。

这一抬,便正好看见靠在楼梯栏杆上的余火,半张脸映在烛光下,半张脸掩在阴影中,墨发红唇肤白若玉,一时间竟是雌雄莫辨,散发出难以言喻的魅力。

脑子里滑过一个念头,目光骤然火热起来,紧盯着余火道:

“火啊,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一人分饰两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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