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直到酒店,段明都没再说得出话。

梁宵低声宽他心:“段哥,别想了。”

“都过去了,就这一次。”

梁宵刷卡进门,跟他保证:“后来我再没骗过人。”

段明皱紧眉:“我是因为这个吗?”

梁宵微怔,想了想:“学习真不行……尽力了。”

“真的。”梁宵怕他给自己加学霸人设,提前坦白,“不骗你,我背台词都靠不屈的信念和野性的直觉……”

段明一腔郁懑被他搅得乱七八糟,气得肺疼:“……我是心疼你!”

梁宵愣了愣,没说话。

“你知不知道omega信息素爆发也可能没命的?”

段明越想越后怕,恨不得把他脑袋里的水晃出去:“你那还是第一次!出事了怎么办?”

“孟影帝还问你怎么找濒死感!”段明狠狠瞪着他,“就是靠回想那个时候,是不是?!”

段明几乎不敢细想:“你那时候才多大?第一次分化,不用抑制剂一个人硬熬……”

梁宵怕他吓到助理:“段哥。”

段明话头一滞,半晌重重叹了口气,扒了外套把他塞进沙发。

段明自己是beta,可也不是一点都不了解omega分化的事。

不像alpha分化就能立竿见影强化身体素质,omega的分化期偏长,正式分化的时候必须有监护人陪伴安抚,必要时还要有医疗监控。

梁宵因为龙涛那场阴谋住院的时候,段明替他跑上跑下,没少经过分化诱导科。

家里有omega的孩子分化的,没一个不是全家总动员,父母追着医生一路询问打听,爷爷奶奶还要搂着,边拍背边哄别怕不难受了。

就没见过像梁宵分化得这么玩命的。

“他那时候要是醒着也好啊。”

段明终归意难平,声音低下来:“哪怕抱着你……跟你说声不难受了呢。”

梁宵不觉得:“他会让我背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段明:“……”

段明深吸口气,艰难:“跑得好。”

梁宵深以为然点点头,握着他手晃了晃。

段明大致清楚了怎么回事,麻木地跟他握了个手,叹口气:“行……回头我再想办法。”

段明拍拍他:“你别管了。”

梁宵不想再提这件事,段明能理解,也不愿意勉强。

就算不走星冠,回头找霍管家私下商量,也不是不能编出个别的说法。

段明打定了注意,把人往房间里轰:“快回去,睡一觉。”

梁宵还想说话,被他囫囵着推回房间,反抗不及,在床上躺下:“段哥。”

段明帮他扯开被子,闻言停下动作,皱着眉等他往下说。

梁宵从经纪人手里接过被,三两下把自己裹好,露个脑袋:“我好了。”

梁宵长得好,眉睫湛秀眸光清亮,不了解的根本看不出受过什么苦。

这么严严实实裹成个墨西哥卷,躺得一动不动,被沿掩到下颌,乖得极具迷惑性。

当初住院的时候,段明就没少见他用这一招,憋了半晌,终归没忍住扯了嘴角:“行,我也好了。”

梁宵看他神色缓和,放下心笑了笑。

段明拍拍他的卷,把屋里空调升高两度,拉上窗帘,放轻动作出了门。

-

梁宵躺在床上,听着外门合拢,闭上眼。

他其实也挺久都没再想这件事了。

当时年纪小,很多事考虑得不周全,有很多事现在回想,都并不该做。

可做了也没后悔的机会。

腺体又有点异样,梁宵反手按了按,算算时间,从口袋里摸出支便携装抑制剂。

……

虽然把经纪人气得不轻,但当时的梁宵其实真没怎么觉得害怕。

从小什么事也都得自己受着,腺体分化信息素爆发,无非是比别的更难熬些。

真论起痛苦的程度,还远比不上背诵并全文默写《离骚》,然后发现《离骚》其实不用全文背诵并默写。

梁宵自己出神想了一阵,没忍住扯了下嘴角,裹着被子翻了个身。

当时的情形,就算没把人叫醒,其实也不是不能留个纸条,说明清楚情况。

但十一年前的小梁宵,孑然一身,没在什么地方停下过,不知道什么叫朋友。

那个时候的小梁宵,有着固执且自成一套的逻辑体系。

只要不问名字,两个人就不算朋友,就是冷酷的骗吃骗喝关系。

只要他设法让对方脱险,就算还了这些天的饭钱。

只要他不喊疼,就还能熬得住。

翻窗户跑出去的时候,小梁宵其实已经连站都站不稳。拼着不知道哪来的一口气,撑到上火车,就彻底昏死了过去。

那趟车十七个小时,梁宵昏昏沉沉,在列车前行分割的光影里睁开眼,发现还有十来分钟到站。

胳膊上咬出来的伤没来得及处理,血洇透了两层衣服。

幸好当时穿得厚,又死死抱着书包挡住,没人察觉。

梁宵抬手遮着眼睛,呼了口气。

后来经历的事更多更杂,很多画面已经被时光磨得很淡,怎么打工挣钱,怎么一点点找地方落脚,他其实都记不大清了。

再后来,就是靠着当时被逼着学出来那一点底子,加上骗吃骗喝锻炼出来的演技,考上了表演学院。

当初那一次分化时的爆发到底留了后遗症,没有特效抑制剂,医院开的药只能勉强控制,他的信息素后来又小规模失控过几次。

也都是那么干熬过来的。

直到飞扬药业开发出valu,才总算彻底有了解决办法。

梁宵不常囿于往事,今天难得放纵心神,静静躺了一阵,挪着手往上,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梁宵想起段明的话,警惕往门口看了一阵,确认没人,按着头低声试了试:“不难受了。”

……

梁宵觉得经纪人多半是在驴他,飞快收手闭上眼睛,裹紧被子睡着了。

-

难得被勾起了回忆,梁宵从一个接一个不安稳的梦里醒过来,再睁眼就觉得有些头重脚轻。

梁宵爬起来,自己测了个体温,没看出什么不对。

不发热不咳嗽,大概不是感冒。

梁宵翻了翻天气预报,找出药厂备着的辅助药物吃了,又特意多灌了几口热水。

当初出院以后,梁宵实实在在被经纪人关心过度草木皆兵吓到过几次,这种事通常不和段明说,多半自己缓缓,也不会真出什么事。

可能是腺体想霍总了。

梁宵揉了揉脖子,没当回事,出门兴冲冲找了助理,一块儿采购了第二天要用的物资。

接下来几天,早餐车的生意都格外兴隆。

成本让节目组抵了,梁宵的无本生意做得红火,攒了四天,已经差不多够了计划买睡衣的钱。

“要送人吗?”编导这些天也已和他混熟,好奇打听,“朋友?家里人?”

梁宵翻着购物网站界面,笑了笑,含混答应了一声。

编导跟着帮忙看:“这款不贵,但是穿着舒服。”

梁宵正好在看,顺手加了个购:“起静电吗?”

“起。”编导点头,“尤其不能两个人都穿这种,会在黑夜里变成闪耀的灯球。”

梁宵:“……”

编导看他飞快删购物车,没忍住笑:“有几个牌子,我回头替你问问。”

梁宵抬头笑了:“多谢。”

编导摆摆手,帮人帮到底,摸出手机群发了几条消息。

又有人来买早餐,梁宵应了一声,放下手机起身要去准备,眼前忽然毫无预兆灭了阵灯,晃了晃仓促站稳。

段明扑过来扶住他:“怎么了?”

“没事。”梁宵缓了下,视野重归清晰,“有点晕……不要紧了。”

段明不放心,皱紧眉看着他。

梁宵在他胳膊上按了按,走到窗口,把要的早餐加热装好递出去。

“坐下缓缓。”

编导也吓了一跳,快步过来:“今天最后一天,素材也攒够了……你们是杀青就直接过来的吧?太辛苦了。”

星冠提前发过公函解释,编导大致清楚剧组出了意外延期三天杀青的事,有点愧疚:“该商量一下,稍微把时间错开点的。”

梁宵就是一时头晕,不想闹出这么大动静,笑了笑:“真没事。”

“也辛苦大家了。”梁宵诚恳,“这些天陪我折腾。”

编导连连摆手,去联系节目组叫车过来了。

段明扶着他坐下,脸色沉得不行:“什么时候开始的?”

梁宵轻咳一声:“昨天……”

他看了看段明,改口:“前天。”

段明估计着再问还能变成两天半前和二又四分之三天前,重重叹了口气:“又没当回事,是不是?”

梁宵难得见他讲理,飞快点头:“是。”

这几天虽然不舒服,但始终不算明显,只是隐隐从骨子里往外乏,和以往累狠了着凉生病来势汹汹的架势也不一样。

梁宵自己还仔细提防了一天半,后来实在没什么发现特殊状况,就放松了警惕。

他不舒服惯了,这次实在不严重,更没多当回事。

“过两天做个体检。”段明不放心,“今晚的飞机,回酒店睡一觉,我跟小宫送你去机场。”

梁宵不想叫他们担心,点头答应:“好。”

编导也联系了剧组保姆车,匆匆过来,安排了工作人员善后。

最后一天,原本也拍到了尾声,有用的素材都收集齐了,剪辑就能出成片。

编导送他们上车,特意嘱咐:“星冠程序完善,后续程序远程联系也一样。”

梁宵没立刻上车,特意跟节目组众人道了谢,对着即将转手的早餐车惋惜:“原本想请大家好好吃一顿的。”

“还不算请?吃了你这么多天早饭,再吃下去我们助理都要跳槽了。”

编导笑着跟他打趣:“行了,回去好好休息,合作愉快。”

梁宵笑笑,和众人逐一握过手,上了车。

……

大概是终于拍摄结束,绷着的一根弦彻底松了,梁宵回酒店躺下,身上不知来由的隐患终于轰轰烈烈折腾了个结实。

明明躺下前还下单了睡衣,笑着逗助理赶不上飞机,拖着早餐车跑回帝都去。

段明不放心,隔了五分钟再去看,人已经烧得没了反应。

助理当时就站不住了,被段明拎着扔出去,打了急救电话。

剧组第一时间联系了医院,风驰电掣把人送过去,做了全面检查。

……

梁宵睁开眼睛,看着一屋子滴滴作响的仪器,有点恍惚。

“醒了?”段明靠在床边,身心俱疲,“再来几次,你我早晚有一个要英年早逝。”

梁宵动容哽咽:“段哥……”

“不是你把我吓死。”段明冷漠,“就是我忍不住把你从窗户扔出去。”

梁宵:“……”

段明深吸口气,搓了把脸缓过来:“行了,这次确实不怪你。”

梁宵的状况太特殊,这些年一直用着抑制剂,信息素连个波动都没有,要不是有腺体,自己有时候都不记得自己是个omega。

不光梁宵,段明他们也都没意识到,omega的身体不适最明显的一种指向性。

“……”梁宵匪夷所思,“我也有发情期吗?”

“刚才在急救室,半个走廊的人都以为下雨了。”

段明:“来治疗你的医生现在还有三个在用valu治疗自己。”

梁宵有点恍惚,按了按额头。

段明也是第一次见识他的信息素,实在忍不住:“怎么还有下雨的信息素,这么生僻吗?”

“不生僻。”梁宵想了想,“自然类特殊主调,特殊科特殊属。”

梁宵:“跟我一个科的足足有三种信息素。”

段明:“……”

梁宵依然用着抑制剂,虽然十几年来第一次意外进入了自主发情期,但也没造成太大伤害。

只是因为被抑制剂压制得太严格,又不像在片场,有alpha临时标记,定期适量提取信息源。

信息素在体内憋了几天,轰轰烈烈在梁宵体内造了反。

医院及时疏导了部分信息素,剩下的稳定下来,问题就已经不严重。

段明虚惊一场,这会儿也放松下来,跟他闲聊:“信息素不是都有名字?你这个叫什么……”

梁宵想了想:“草色。”

段明诧异:“不是雨吗?”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梁宵拍拍他:“段哥,背诵并默写。”

“……”段明拎起个枕头塞进他怀里,起身去给他倒水了。

梁宵抱着枕头,在床上翻了个身,对着窗外已经黑下来的天色看了一阵,忽然回神。

下午的飞机。

梁宵有点急,撑着胳膊就要起身。

“干什么?”段明端着水杯,飞快扯住他衣领,“你今天不能动。”

梁宵:“为什么?”

“医生说了,你现在信息素平复,只是因为用抑制剂控制,并没结束发情期。”段明把他摆回床上:“omega第一次的时间有长有短,长的要一个月。”

大部分的omega初次自主发情都在成年后,梁宵腺体受过两次重伤,才会一直拖到现在。

梁宵情况特殊,即使在发情期,信息素也必须保持稳定,必须采取强效抑制。

有得必有失,强烈的乏力虚弱也是逃不掉的。

梁宵听了半天,难以置信:“不能动?”

“你试试。”段明说,“你现在应该能动到床底下。”

梁宵不甘心,尽力撑着胳膊试了试,头晕眼花一头栽在了段明肩膀上。

“忍忍。”段明及时扶住他,“确实不能动,你这个阶段比普通omega还虚弱呢。”

梁宵手有点抖:“别人的发情期是发情期,我的发情期不能在床上做运动,只能在床上躺着?”

没打算确定关系的时候也就算了,一个人在哪都是躺着,现在他已经下决心要追霍总,当然希望一切能顺顺利利发展。

偏偏又遇上这么个要命的事!

梁宵悲怆:“我这是发情期还是天阉期?!”

“……”段明只想把他嘴捂上:“你就关心这个?”

“那我该关心什么?”梁宵想不通,“平时我还能在床上抱着霍总呢!”

段明心说你现在满口的虎狼之词,回头见到霍总只怕又要怂在当场,摸一下就沸腾着说太刺激了:“忍一忍,在这边稳定几天,好点了就回去养。”

梁宵不甘心:“我们定的不是今天的机票吗?”

“是。”段明拍拍他肩膀,“所以咱们退票花了一万手续费。”

梁宵:“……”

“事急从权。”段明拿他口头禅劝他,“霍总会理解的。”

梁宵现在的身体状况,也未必能禁得住差旅折腾。

不过是醒过来说了几句话,坐起来折腾了这么一次,都冒着冷汗胳膊发软得坐不住。

段明看他闭着眼睛尽力平气,心里不好受,扶着他坐稳:“在我们面前不用绷着。”

梁宵不绷着了:“我想去霍总家。”

“连轴转这么久了,是个人也扛不住,好歹歇几天……”

段明话说到一半,愣了:“什么?”

梁宵:“qaq。”

段明有点怀疑omega也有易感期,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梁宵惦记好几天抱着念书了,流黄荷包蛋都不小心煎熟透了好几个,拨开他的手,倚着枕头恹恹的:“是心病。”

“……”段明麻木收回手:“哦。”

梁宵一个人说不下去,等他捧哏:“段哥。”

段明:“心病还须心药医。”

“是。”梁宵就是睡了一觉,硬生生错过了飞机,很忧郁,“只躺着是养不好的。”

段明深吸口气,强压下把他从窗户扔出去的冲动,把水杯塞进他手里。

搭档这么久了,段明心里也清楚,梁宵每次这么折腾都是不想叫他们难受,故意打起精神插科打诨。

越难受越要折腾,越不舒服越胡闹,叫他们没工夫替他担心。

但……实在是太气人了。

段明看着他,甚至现在开始就有点担心霍总将来身心和发际线的安全。

梁宵自己满腔愁绪了一阵,抿了两口水,看了看窗外彻底黑下来的天色,又轻轻叹了口气。

段明快被他愁秃了:“医生说了,最早后天能动。”

“等到后天。”梁宵怅然,“核桃就吃完了。”

段明没反应过来:“什么?”

梁宵在屋里逡巡一圈,找到自己那件外套,探着身子颤巍巍够了几次。

段明看不下去,帮他拿过来:“找霍总的定情信物?”

梁宵解释不清,这些天已经不反驳了,从口袋里摸出那个原本装着表的盒子。

段明难得见他坦荡,实在压不住好奇,跟着凑过去看:“……”

段明看着盒子里的核桃仁,整个人都不太清醒:“霍总给你的?”

梁宵点了点头,挑了半天,找了个最不好看的掰了一半,搁进嘴里。

段明:“霍总觉得你脑子有问题,需要补一补?”

“……”梁宵放下核桃:“这么不浪漫的吗?”

段明实在不能从核桃仁上联想出什么浪漫,盯着看了半天,木然:“不然呢。”

梁宵说要给霍总还礼,送一套睡衣的时候,他还多多少少有点担心,怕还礼轻了对不住人家。

现在看简直还得太重了。

能买一车核桃。

还能赠一个砸核桃器。

段明又想起当初霍总发的两块钱红包,亦喜亦忧:“你将来会管钱吗?”

梁宵愣了下:“啊?”

“你们两个的小金库都归你管。”

段明忍不住心疼他:“你精心保管了两年,突逢变故,在最需要用的时候打开,发现里面有两块钱。”

梁宵斟酌半天,给他掰了一小块核桃,递过去。

段明吃不下,摆摆手晃晃悠悠站起来:“睡吧。”

梁宵刚睡了一下午:“我不困。”

“不困也多睡睡。”段明说,“梦里什么都有。”

参与到现在,段明也看透了,沧桑叹息:“在梦里,霍总可能会一掷千金,开会的时候听说你生病,当场坐私人飞机来看你,包机把你带回去……”

梁宵听得一愣一愣,合上盒子,谨慎塞回了枕头底下。

小说误人。

艺术作品里的霸总果然都是骗人的。

真实的生活不只有诗和远方,还有核桃仁和两块钱。

段明拍拍梁宵肩膀,叹息一声,正要再说,忽然听见一阵轰响:“什么动静?”

梁宵抱着枕头,循声抬头往上看。

助理刚抱着几份晚饭进门,好奇猜测:“装修?”

“我们是顶楼了。”段明说,“装什么修,楼顶只有停机坪。”

段明:“……”

梁宵:“……”

“段哥,快。”

梁宵当机立断,一把抓住段明胳膊,给经纪人多半是开了光的嘴灌了口水润嗓子:“你能再说一句在梦里霍总将来有天会掐着我,把我按在门上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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