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起丹离身边那个影人孟夏,盛灵渊就又开始头疼。
丹离多次上书,说失主的影人应当妥善处理,还提出过一整套防控影人的方案——有些人对影人感情太深,不忍影人殉葬,往往故意留个遗愿给影人,命他们独活。
可惜影人天生就不是当鳏守寡的料,他们依附主人而生,终身随主人心意变化,主人一死,影人也就没了生命力。这种不老不死之族不知变通,渐渐会变成一块能说会动的活牌位,永远不能适应新环境,偏执成狂,久必成害。
丹离眼光极准,后来果然如他所料,失主的影人成了灾,启正四年,帝都就出过一起耸人听闻的案子——禁军郎中令孙充满门被杀,一家老小百余口,尸体齐刷刷地在中秋之夜悬了梁。这事震撼朝野,甚至惊动了内廷,盛灵渊着清平司总司亲自督办,清平司大能倾巢而出,半月后抓住凶手,正是孙家祖父留下的影人。
老人死后遗愿是“子孙和乐”,本来是句祝福,结果成了孙家的诅咒。因为这个影人,孙家不许分家,一大帮亲戚被迫挤在一起过日子。不管发生什么事,每个人在家都必须要笑,脸色不够好看就有遭家法处置的风险,全家进进出出,都挂着张纸人似的笑脸,浑似阴宅。孙将军不堪忍受,暗中和同辈几个兄弟谋划除掉这个影人,事败,被影人反杀。
那之后,朝廷不得不在全国清查失主的影人。
最让盛灵渊来气的是,这位伟大的帝师道理都明白,轮到他自己,却给他来了一出“情关难过”——丹离下狱之前,大概预感到了什么,事先放跑了影人孟氏。
清平司追查失主影人的符咒和追踪术都是丹离留下的,对上丹离的影人,简直就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一支精锐暗卫足足追杀了那孟氏四年,影人没逮着,自己折损过半,最后要不是孟氏不知为什么找死,擅闯赤渊,被赤渊外围大阵斩下,还不知道要遗害人间多少年。
肖征问:“逃难的时候身边还带个影人,这也太桃色了,不是真的吧?”
“当然只是乡野传闻,丹离后来不是都满门抄斩了吗,身边不管是人还是影人都没逃过去……再说方才那位人高马大的,看身量也不像个女人吧,”盛灵渊回过神来,懒得多说,将这话茬一带而过,又顺手在宣玑的胳膊肘上轻掴了一下,“你不要乱打岔。”
宣玑乖乖地闭了嘴,他冷眼旁观,这老魔头虽然随时杀人不眨眼,但对外人态度一直挺平易近人,给他一个身份,他就能顺杆爬着融入环境,这会儿你一言我一语地跟众人聊起影人,还能不断根据别人的口癖调整着自己的口头语用词,相处得十分融洽——丁点也看不出来几个月以前,他还是被千人活祭召出来掀翻异控局的。
只有在他这里,仗着互相交过底,算半个“同盟”,老魔头才在私下肆无忌惮地暴露他的不是东西。
然而宣玑悲哀地发现,自己被这样区别对待,非但生不起气来,还生出一点诡异的满足,他感觉自己可能是“渣贱小说三百篇”看多了,被贱癌传染了。
“我倒有个看法,”王泽磨蹭着下巴说,“宣主任说这傀儡术是丹离发明的,那肯定不止他一个人会吧?盛潇不是他徒弟吗?”
宣玑:“……”
这位大哥你有事吗?
王泽还心大如海地拍了拍盛灵渊的肩膀:“哎,兄弟,说的不是你啊,此‘盛潇’非彼‘盛潇’——你看你这倒霉剑铭起的。”
陛下撑着头,毫无破绽地赏了他一个微笑。
宣玑本着人道主义精神,试图拯救这条世界上脸最黑的秃鲤鱼:“别瞎说,你有历史依据吗?”
“有!我还有专家文献呢!”王泽把自己的手机屏幕展示给众人看,屏幕上首先蹦出来的就是武帝在历史书上的画像,身披戎装,一张四方金刚脸,跟庙里的托塔天王用的一套建模,“你们看这位大齐武皇帝,传言说,他身长九尺,器宇轩昂——就长这样,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脸大嘴阔、虎背熊腰!这么个威武雄壮的汉子,那方面不可能不行对吧?可他一辈子没娶老婆,连儿子都是过继的,你们细品一下,怪不怪?”
宣玑:“……”
盛灵渊饶有兴致地将那威武雄壮的大汉端详一番,捧哏道:“怪。”
王泽就接着说:“所以专家有个推论——我跟你们说,这专家可牛逼了,最新一版本的初中历史教材修订就有他——他说盛潇很可能有个不能娶进后宫的配偶,比如他可能是个同性恋。我看这位专家虽然牛逼,但毕竟是普通人,想象力有限,这个‘不能娶进后宫的’,除了可能性别不对,还有可能种族不对啊!比如一个男影人,又同又非人,一套齐活了,跟刚才咱们看见那个绿眼睛也对得上,是不是?”
陛下含笑点头:“有理有据。”
宣玑彻底闭了嘴,感觉某位王姓先生已经仙丹难救,可以直接预约火葬场头一炉了。
王泽掰着手指道:“你看,到目前为止的几场阴沉祭,头一场那位出场退场太匆忙,身份不明,先不研究他,后面这两位——巫人族的大魔头,谁封印的?盛潇。高山人的大魔头,谁给片成刺身的?还是盛潇。三大类人族,为什么只有这个影人的大魔头没有被封印?”
众人先开始觉得他扯淡,听到这,居然有点被说服了,纷纷顺着他的思路思考起来,连盛灵渊都沉吟片刻,问:“那照你看?”
“历史细节咱也不知道,”王泽说,“但武帝不是跳岩浆口死的吗?现在咱不是怀疑赤渊和所谓‘魔’一脉相承吗?我大胆地假设一下,没准那个影人当年跟着跳了,被赤渊火一烧,烧出了什么物理化学反应,往外‘噗’一喷,成魔了呢!”
成魔竟然还有音效,盛灵渊笑出了声。
宣玑忍无可忍:“去你的,爆米花呢!”
肖征早知道王泽嘴里不可能吐出象牙来,把黑鲤鱼踹到一边,他说:“说正经的,影人的战斗力怎么样?有什么特性?”
“没有,影人能继承主人的一切能力,主人能飞天遁地,影人也就可以。主人文弱一些,影人也就好对付一点。”盛灵渊说,“不过成了‘人魔’,一切就都不好说了。”
肖征听了,立刻转身联系征调各级安全部门,要求按照特级异能事件处理,三大特种部队负责人随时待命。
说话间,江州清平地区各能量监测点的数据拖拖拉拉地统计完了,提交上来,肖征一目十行地扫过报告:“七十二小时内清平地区无异常能量反应,从各监测点统计数据看,可能是今冬气温比同期略低的原因,能量水平还偏低。”
宣玑问:“历史记录呢?”
“还没收上来,”肖征瞄了一眼地理位置,他们一行大多是风神的精英,机动性极强,说走就能走,几句话的功夫,已经离开了平州境内,预计再有半个多小时就能到江州,肖主任脸色不太好看,“江州分局集体休年假去了吗?历史数据这种现成的东西汇总一下也这么拖拉。”
“江州嘛,你又不是不知道,那边分局一向懒散,安全部负责人上次私自脱岗,居然是去参加什么机器人大赛,不是还被记过了么。”王泽说,“玉婆婆坐镇的地方,清闲惯了。”
宣玑皱了皱眉:“另一个东川?”
“有一说一,老太太跟月德公不一样。月德纯粹是根搅屎棍,平时在东川当土皇帝,想方设法逃避监管,一有事可不少使唤我们,三天两头投诉我们外勤反应慢,没有服务意识……他妈连个能量监控都不让装,怪老子反应慢。”王泽叼起根烟,“江州的监控系统还是完备的,异控局成立至今,何家没干涉过咱们正常公务,江州七十年零异能事故,连地脉维护都不用咱局管。这么多年,玉婆婆在蓬莱会议上坐首座,不就是因为人家只担责不求特权吗?”
“但她的人害死了知春。”一直沉默不语的谷月汐冷冷地插了话,不等王泽开口,她又说,“好,就算制造蜃岛那事证据不足,这次找上门来害燕总的木偶可亲口承认了吧?”
“这事我也没想明白,”张昭说,“那些木偶是玉婆婆派来的吗?她图什么?”
燕秋山这种经验丰富的外勤,潜入本真教三年,该摸的情况早摸了个底儿掉,该保存的物证他肯定也早就保存了,那边银翳又已经落网,一个加强连的精神系精英等着提纯瞎子的脑浆,相比起来,燕秋山作为人证有点分量,但也并不是决定性的证据。
到了这种地步,玉婆婆也好,本真教也好,费这么大劲杀燕秋山,是挺不划算的。
“我刚接到同事消息,我们中途两次换车过程中,掩人耳目的车队都平安到达指定地点了,也就是说,从俞阳分局到杜处中间都没有人泄露燕总的行踪,我也不相信咱们风神的自家兄弟会出叛徒。”张昭看向盛灵渊,“按先生的推论,我们从俞阳一出发就被盯上了,那些追杀燕队的木偶很可能是通过傀儡术锁定燕总的,对吧?这个影人为什么专门跟燕总过不去?我们燕总除了特别优秀特别出类拔萃之外,到底还有什么问题?”
盛灵渊的目光落在旁边的燕秋山身上——傀儡术神鬼莫测,以防万一,在锁定人魔位置之前,肖征没敢把燕秋山单独送走。
被宣玑切晕的燕秋山躺在特殊的护理舱里,脸色明显比之前好看了不少,应该是他身上的金铁之物在自动替他修复经脉。
锻金术就是这样,只要他自己有求生的念头,周围金银铜铁,全能为其所用。可能是被那个长得很像知春的木头娃娃刺激了,护理舱外特能活动剧烈的指示灯一直没灭,连护理舱上的金属零件都隐隐有往他身上流的意思。隔着几步远,盛灵渊都能感觉到他急切想恢复行动的心。
陛下编锻金术的时候没想那么多,把术法传承灌进了一块南明石里。南明石就是南明谷底——也就是赤渊——伴朱雀火而生的一种火焰色石头,色若玛瑙,奇坚无比,据说是水火不侵,后来不想要了,再要销毁还不容易了。
盛灵渊魔头本色,既然销毁不干净,他就干脆在传承里加了道诅咒:得此传承者,须粉身碎骨、身首异处。
省得别人碰他的东西。
“燕……”盛灵渊问,“你们燕总受过重伤吗?”
张昭愣了愣:“那不是家常便饭吗?”
“我是说粉身碎骨的那种。”
几个老风神惊疑不定地对视一眼,张昭:“先生,你……你怎么知道?”
盛灵渊有些意外,还真有?
“那是好多年前了,我上初中时候的事,”张昭说,“杏州地震,惊动了一群变异蚁,是吧王哥?”
“对,”王泽接过话头,“地方分局外勤操作不当,以为偏僻没人来,偷懒没及时封路,结果差点把一辆抄近道的货车困在隧道里。燕总他们是第一批增援,赶到的时候,变异蚁快把山体蛀塌了,才发现里面有人。几个金属系拼了老命,把能用的资源都用上了,给货车撑开了一条通道,当时情况紧急,特能操作顾不上规避普通人,又正好是半夜,货车司机以为碰到了灵异事件,吓得闭眼横冲直撞,燕总被失控的大货车撞出了十多米,给塌方的山体直接埋在了下面。有一块成分不明的橙红色石剑,正好砸中他后颈——当时有专家推断,变异蚁可能就是冲着那石剑来的——石剑削铁如泥,上面有未知的诅咒气息,到现在都处理不了,还在地下六十层封着呢。”
王泽说着,用手机登了内网,在“特级危险封印物档案”里找到了那把石剑,点开给盛灵渊看:“就是这个,颜色看着有点像南红,但硬度惊人,怎么加热都恒温,放屋里能当空调用。”
盛灵渊只看了一眼,就认出他自己的杰作——就是那块他不知道丢哪的南明石。
燕秋山属金铁,按王泽的说法,当时正好在全力以赴地驱使金铁之力撑开隧道,南明石里的锻金术可能误以为有人想开启传承,于是应诅咒化作石剑。
“他怎么活下来的?”
“可说呢,那可是九死一生。”王泽说,“当时知春在他身边,第一时间把自己的刀身融在了他身上,糊上了伤口,要不然燕总就两截了。”
金属系特能生命力比较顽强,受伤了可以利用外界金属,临时糊一下凑合活,但不代表被砍了头也能找块铁糊上。特殊的是知春,作为燕秋山的器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刀身是“活的”,相当于是用自己给人续了命。
盛灵渊搭在身边的手指微微一蜷:“贸然把自己的刀身融在别人身上,要是人死了,世上可也再没有知春刀了。”
“对,当时参与抢救的特医说,燕总可能是为了知春,那口气一直吊着,特医们都绝望了,他居然活下来了……要不怎么说燕总是风神第一硬汉呢?”王泽叹了口气,“知春因为这事足足休眠了一整年,元气一直没补回来,直到中海毒,他都很少以人身出现。”
难怪燕秋山血脉稀薄得接近凡人,还能在这个年纪有这样的修为,原来是有这么一层缘故。
这样算来,那年轻人算他……半个徒弟?
盛灵渊微微有些出神,这一点隔着三千年的稀薄缘分本来不足以触动陛下——他当年那锻金术本来也是随手一扔,并且没安什么好心,可不知为什么,冥冥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轻轻碰了一下,勾起了些许久远到他懒得回忆的画面,浮光一般飞掠而过。
就好像他也活过似的。
“先生,”张昭察言观色,问,“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事,你觉得对方追杀燕总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和你们燕总不一定有关系。”盛灵渊冲那一头雾水的年轻人笑了笑——哪怕那个“绿眼睛”不是人魔,只是个影人,活了三千年,杀一个重伤的燕秋山,也不用这么迂回,而且他明明用傀儡术跟踪了燕秋山一路,偏偏等他快到永安的时候,才派出那帮找不着北的木偶杀手,唯恐异控局总部接消息太慢。
还有那个傀儡术,异控局增援赶到的时候,就已经尘埃落定,没什么悬念了,带着傀儡术的麻雀却不赶紧走,好像唯恐别人发现不了它……
当然,别人确实发现不了,毕竟“傀儡术”这种失传三千年的古邪术不是谁都能认出来的。
那麻雀是专程在那等他的。
看来有人比他这个健忘的老糊涂眼力好多了,早看出了燕秋山身上的那个传承,并误会他在俞阳保燕秋山一命是这个原因。
对方追杀燕秋山,想借这只“铁打的燕”,给他发一封来自江州的请帖。
盛灵渊方才听王泽满嘴跑马,还觉得挺逗,现在看来,这黑脸的大鲤鱼没准蒙对了,江州的影人弄不好真的和他关系匪浅。
“肖主任,”这时,直升机上一个外勤掀开他们隔音的符咒,在巨大的噪音里吼了一嗓子,“我们快到江州境内了。”
肖征暴躁道:“我知道!江州这么大一个省,连清平地区下面都有一串县级市,我们落哪?分局的废物们到底排查出结果没……”
肖主任一句话没吼完,就听旁边王泽说:“大佬,你干什么?”
肖征一回头,只见盛灵渊径直越过他,招呼也没打一声,化作一团黑雾,从直升机里穿舱而过,凭空消失了。
一水外勤目瞪口呆,面面相觑两秒后,集体扭头看向跟他们一样震惊的宣玑。
“宣……宣主任,这是什么意思,”王泽指着陛下消失的地方,“求、求个课后注释?”
宣玑张了张嘴,继而又闭上:“这题我也不会,借过。”
说完,他趁同事们没有反应过来之前,飞快地打开机舱门,一跃而下。
☆、第八十一章
从高处往下落, 江州一望无际的荒凉平原扑面而来, 冻土上的龟裂如蔓生的枝丫,指向神秘而危险的大地深处, 唯有遥远的地平线附近,影影绰绰地竖着沉默而模糊的山影,像几尊风化的古老神像。
宣玑一跳出飞机就感觉到了不对,这里太平静了。风声、人声、过冬的动物们窸窸窣窣的微小动静……乍一听毫无异状,可不知为什么, 有种虚假感。
宣玑把自己的神识伸展到极致,突然发现了问题——此间地脉!
“地脉”,按古时候的说法,是指风水天地间清浊之气、劫运之数;按照异控局的定义,是指一个地方自然环境的异常能量基础值。
排查能量异常点,维护基值平稳,也是异控局各地分局的日常工作之一,叫做“维护地脉”。
而对于一些隐约能触碰到天地规则的高手来说, “地脉”是活的,像温度、气味一样,可以感知,一般来说,人口聚集的大城市地脉微弱难辨一些,但像江州这种地广人稀、山珍遍野的地方,地脉的灵气应该是非常充沛的。
可是宣玑发现他感觉不到地脉,也感觉不到只先他一步的盛灵渊, 放眼四方,让人恐慌的空旷感袭来,偌大平原,仿佛一幅静态的油画!
气朗风清、万里无云。
宣玑手臂上冒出一层鸡皮疙瘩……这是什么情况?
他没敢往贸然往地上落,这时,兜里手机开始狂震,估计是直升机里的同事,宣玑正警惕着,没看是谁就掏出来接了,抢在对方之前开口:“先听我说,江州不对劲,能量监测的数据肯定有问题,你们先撤出……”
手机里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是盛灵渊的声音,撩着他耳根响起。
宣玑一激灵——不对,陛下怎么会打电话?就算会打,这种怅惘万千的叹息也明显不是老魔头的风格。
就这么一眨眼的分神,他周遭突然起了一片无中生有的云雾,被一阵妖风猝不及防地攘在了宣玑脸上,地心引力好像瞬间强了一百倍,强行将他拉到了地面,一阵礼乐声响起,宣玑一把硬币扣在掌心,倏地回头……
他看见了盛灵渊。
盛灵渊穿着全套冠冕,端坐王座,繁复过分的礼服有点压人,一不小心暴露了年轻的人皇脸上身上的青涩……青涩?
两侧文武官员列队,蒙面的神秘帝师侍立在侧。有礼官到外面传话,说的是宣高山人使者觐见。群臣中起了小小的喧闹,众人交头接耳,使者觐见的繁文缛节很多,宣玑在旁边仔细听了一会儿,大致弄清了年号——这应该是平帝三十二年。
这时候盛灵渊已经继位,但天下未平,生民尚在水火中,陛下说何时收复王都,何时启用新年号,因此仍然沿用旧历。
这年,巫人族老族长与大圣先后亡故,一心报仇的巫人族少族长成了人皇铁杆,人族各部一统,纷纷归附中原,兵分两路,一路南下,以西北重镇“宁州”为据,背靠北原,迅速夺取原妖境往西、直到不周山脉的区域。另一路北上,巫人族是主要战力,联合高岭的人族,截断新老妖都之间的联系。留在老妖都的妖族本来就不是激进派,很多甚至反对这场战争,更是躲藏着无数不为妖族接纳的半妖族,随着妖境被包围,无数妖族投降。自大混战开始,这是第一次局面开始朝人族倾斜。
这年,窝在高岭的微煜王见风使舵,适时地向人族摇起尾巴,第一次派使者来送礼。
这年……陛下十九岁。
盛灵渊那会约莫是弱冠之龄,少年老成,脸上已经有了男人的棱角,可是一压上累赘的旒帘,那点没来得及消退的稚拙就全暴露出来了,他大概自己也知道,姿态端得格外板正,像个精致的人偶。
宣玑心生警惕,不知道江州这是什么情况,伸手插/进裤兜里,去摸索他那根对抗传承影响用的针,这一摸却摸了个空。
他针……不对,他兜呢?
宣玑愕然低头,发现他的特制T恤牛仔裤变成了长袍。
他正在浑身乱摸,神色板正的少年人皇突然朝他“瞥”了一眼,脸上闪过无奈神色,没张嘴,但宣玑耳边却响起他的声音:“找什么呢,不要调皮。”
他在跟谁说话?
宣玑一愣:“你看得见我?”
“别废话,你什么时候能不拿自己的视觉给我捣乱就好了,”盛灵渊叹了口气,“坐我身边来,客人来了。”
宣玑一和盛灵渊对话,忽然像陷在了什么里,稀里糊涂地忘了找针的事,依言在王座旁边席地而坐。
高山使者很快上来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人皇诉说多年来被妖族欺压的委屈,活像沦陷区受难群众见到了解放军——好像高山人不是外族似的。看得宣玑无聊得直打哈欠,好在使者真情实感地嚎了场大丧后,开始了炫富……不,送礼环节。
微煜王作为一代奴隶主,思想落后,但富贵逼人。拍马屁拍得很下本,什么珊瑚宝珠、鼎铛玉石,一箱一箱地往上抬,宣玑给那些珠光宝气晃得两眼生疼,其中有个巨大的宝石船,大概有两米见方,一搬上来,整个大帐都亮了,看得人口齿生津,下巴险些兜不住哈喇子。
宣玑心里冒出个念头:这要是抠下来两块……
他这念头才一闪,旁边的盛灵渊就弯了眼角。使者察言观色,以为人皇看上了这宝石船,连忙卖力地介绍起上面用了什么工艺,镶了多少宝石。
盛灵渊带听不听,脸上神色淡淡的,却在识海里问宣玑:“想抠哪块?”
宣玑隐约觉得不对劲,心里又模模糊糊地冒出个疑惑:他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然而有某种力量很快压制了他的理智,那疑惑一闪而过,他又回到了自己的“角色”里,毫不见外地说:“我要中间那块鸡血红,船尾的碧玉,还有那堆碎紫晶……”
盛灵渊的声音带上笑意:“都给你了,一会叫人整个端走。”
“这么大一艘宝石船拿着玩像话吗?暴殄天物,昏君。咱军饷还紧巴巴的呢。”宣玑口无遮拦地说,“给我剩点边角料镶剑柄就好了,将来你一拔剑,五颜六色,哇!像只彩虹大雉鸡!威风不威风?”
他是真心实意地认为,长尾巴雉鸡才是花月不及的稀世绝色,诚恳地拿来赞美盛灵渊,不料被夸“像野鸡”的那位“绝色”一点也不领情。
陛下不客气地骂道:“滚一边儿去。”
宣玑心里再次隐约感觉到不对劲:我和……盛灵渊相处有这么随便吗?熟得好像一起过了小半辈子似的……而且为什么长尾巴野鸡是绝色?这几年不是早就开始流行火烈鸟了吗?
这时,高山使者说:“最后一件,是我王专门为陛下挑的珍宝——”
宣玑和盛灵渊一起看过去,几个高山奴隶抬上了一个巨大的蚌壳,通体雪白,上面闪烁着珍珠似的荧光,几乎有点梦幻。蚌壳缓缓打开,里面装满了拳头大小的宝珠,映得四下一片流光溢彩。
宣玑:“什么东西?”
话音没落,就见一条纤细的影子优美地从宝珠中游了出来,云雾似的飞向人皇陛下,倏地落在他面前,虔诚地跪在他脚下,继而爆发出火焰色的光,一个人影在其中抽条伸展……
高山使者朗声宣布:“绝品影奴一只!”
方才还在偷偷开小差的盛灵渊脸色陡然变了,影人还没来得及成型,他和丹离几乎同时出手,丹离乌袖一扬,连发了几道符咒打断影人化形,盛灵渊一言不发地抽出佩剑,直接砍了那珠蚌,连带着地上石砖一起劈碎了三块,一直碎到了高山使者的脚底下。
高山使者当时就瘫了,裤子湿了一片。
盛灵渊缓缓将剑尖从地上抬起来,“呛”一声长吟,他握剑的手背上青筋突兀,手居然在微微地抖,居高临下地看着高山使者,杀意宛如实质。
两侧武将同时亮了刀兵,将高山使者团团围在中间:“蛮夷好大的胆子!”
使者这时候才找回自己的舌头:“陛、陛陛陛下……饶……饶命……”
宣玑被他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却见盛灵渊一只手背在身后,悄悄朝他摆了摆。
宣玑:“……”
哦,装的。
“陛下息怒,诸位将军也稍安勿躁,两国交战尚不斩来使,”丹离不咸不淡地“劝”了一句,随后又凉飕飕地瞥着高山使者道,“高山人先前在人族与妖族之间态度暧昧、首鼠两端,今日尔等主动投诚,竟当众辱我主上……呵,既然这样,请速回高岭白玉宫,捎个信给微煜王,我军不日城下讨教。还望使者脚程快一些,不要来不及通报,否则显得我堂堂人族失了礼数。”
高山人是个缺文明少教化的奴隶制社会,传说高山王自己就好淫/乱,白玉宫中豢养美人无数,是真把没人沾过的影人当作奇花异宝献上来的,哪知道人族那么多规矩。
使者面无人色,一边赌咒发誓,一边血泪横流地“哐哐”磕头,盛灵渊与丹离对视一眼,将佩剑一收,有始有终地演完了全套的“君王之怒”,拂袖而去。
宣玑连忙跟上他:“灵渊,什么情况?你刚才……”
盛灵渊一路回了内室,可能是给礼服压得难受,他脚步轻快地叫人给自己更衣,一转脸,这方才还“怒极攻心、气得发抖”的陛下嘴角还挂上了笑意,好像从没生过气,完美地诠释了“变脸如翻书”,
“没什么,微煜小人得很,这次投诚也是试探。你没看见吗,使者带来了一堆没用的金银珠宝,高山人的重器一样没拿,真拿我当没见过钱的穷鬼土包子,不治治他不行。本来这回老师也没想让他们讨到好,这帮荒唐的高山人还献了个不成体统的影人,正好借题发挥。”
盛灵渊披上便装,心安理得地把欺负使者的活留给丹离,自己躲出去偷懒,连头发都解开了,懒散的样子就像个逃课的大学男生。随口跟宣玑聊着天,他抽出一片巫人常用的叶子,三下五除二地画了个符,随后将旁边一碗茶水往符咒上一泼,热茶瞬间结了冰,将那符咒冻在了其中。
宣玑探头问:“这是什么?”
“解封的,教过你至少三遍,怎么又还给我了?”盛灵渊白了他一眼,“你我之间,实在不必这样客气。”
损完宣玑,陛下叫来个侍卫,嘱咐侍卫把冰封的符咒偷偷黏在高山使者的马车上。
这样他们走到路上,冰就化了,叶子上的符文露出来,就能消掉那小影人身上的封印。影人寄居的珠蚌被盛灵渊一剑劈碎了,一解封,小影人就能自由逃走。
“省得还得回高岭还得受微煜磋磨。这回闹成这样,微煜那老不正经肯定得迁怒他,回去能落什么好?”盛灵渊说,“影人本来也是天性性灵之物,天性所限,身不由己而已,物品似的被人送来送去已经很可怜了,不必赶尽杀绝。”
宣玑“哦”了一声,直到这时,他才顺着陛下的话,慢半拍地想起影人的特性,脑子里忽然有一根弦紧了起来。
等等!
影人一旦认主,会变成主人最心仪的样子。
有些人或是博爱,或是自己也稀里糊涂,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他们的影人即使认了主,也会花很久才能化形。可那个蚌壳里的小影人一见盛灵渊,落地就要成人,没有一丁点犹豫,这说明什么?
说明陛下的喜好明明白白的……没准还有个有血有肉的心上人!
而他跟那人朝夕相处,居然一点也不知道!
宣玑手都凉了起来,心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去,本能地,他切断了和盛灵渊的识海联系。
盛灵渊一顿,皱眉道:“你怎么又突然把我屏挡住了,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是谁?”宣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心里突然烧起无名的怒火,“到底是谁?”
是巫人族那些喜欢围着陛下转的莺莺燕燕?北原大祭司那个见他就脸红的关门弟子?不要脸的女妖,还是那个长得像个丫头的阿洛津?
这一数,嫌疑人还真不少!
怒火烧到了嗓子眼,宣玑脱口说:“老师在旁边看着,你没能把那个影族留下,心里是不是还挺遗憾的?”
“什么?”盛灵渊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似乎觉得很荒谬,随口说,“我要影奴干什么?现在是什么时候,我缺那一条软肋吗?”
还“软肋”!
宣玑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他一时理智尽失,冲动地说:“我看你也别私下给人留解封符了,干脆派人把那影族截下来得了,反正微煜也不会跟老师告状,影族化形以后,也看不出来是人是影。”
盛灵渊:“哪跟哪,你到底怎么了?”
“要不想让他现在化形,我听人说影贩子有一种特殊的封印,能让影族沉睡好多年,他们运货的时候常用,省得影族在路上被不相干的人占走。”宣玑脑子里的温度越来越高,胸口越来越堵,忍无可忍,他转身往外走去,“不如这样,你忙你的,我去给你寻来。”
盛灵渊:“你……”
他们此时方才打了一场胜仗,一举夺回三城,原来占着这里的妖族自焚而死,内城烧得不成样子,他们在被妖族占领的行宫落脚,一点一点收拾残局。
行宫原本是座精雕细琢的皇家园林,这些年被妖族祸害得不成样子,烧了大半,到处是残垣断壁,一片萧条。春光却不理会,照常来,草木兀自丰润繁茂,鸟雀筑巢,万物惊醒,一对彼此追逐的兔子从窗根下跑过,叫人不由得怦然心动。
宣玑从窗户里跳出来,往远处飞去,想起盛灵渊能透过他的眼睛看东西,又愤怒地闭上了眼,阻隔视线,只用神识避开障碍物。
他在一片漆黑中,被春风卷来卷去,吹得心烦意乱。
陛下继位了,后位空悬,总有一天要娶妻生子。
灵渊这个人,其实是个清冷的慢性子,别看他平时与臣属“推心置腹”,说掉眼泪就能掉眼泪,但宣玑知道,那都是演的。因为丹离从小教他,身为人皇,想一呼百应,光靠“理”是远远不够的,想要人心,终归还得靠“情”,怎么稳准狠地引人共情,是陛下从小就会的“技术”——许是幼时太坎坷,他其实很少会动情,但他的情如细水,看着不太热烈,一旦动了,就能绵延个地久天长。
灵渊执着、专注,钟爱的东西从来都是旧物,最微末的旧情,他也都会妥善保管,多少年以后拿出来,仍明净如新。
如果他有心上人……
如果他有心上人,应该是那种会从一而终,从此心无旁骛的人吧。
灵渊也会为他人神魂颠倒吗?
这念头方才一起,宣玑心口就好像有一把刀片,将他连骨再肉,搅了个稀碎。
灵渊怎么能看别人?
灵渊向来与他心神相连,怎么能为别人而震?
灵渊……
宣玑突然有种冲动,闪电似的卷回盛灵渊休息的小楼里。
灵渊是……
跑上二楼的时候,盛灵渊正背对他,站在窗边,手里提着天魔剑的剑身。
宣玑忘了闭眼,一靠近,盛灵渊就从共享的视野知道了他的位置。年轻的陛下没回头,只是叹了口气:“回来了,你刚才在闹什么?”
“灵渊是我的。”
宣玑没回答,他落在陛下几尺之外,那么一瞬间,看清了自己心头插的刀。
一声轰鸣,他心里压抑不明的欲/望破障而出,大摇大摆地落在他面前。
他想把门窗封死,把什么“光人、影人”都隔绝,连同春光都挡在外面。
他迫切地想要修出实体,把那个人攥进手里。如果不行,那么他愿意化作一团烟尘水雾,把灵渊的七窍五官都占住,让他眼里只能看见自己,耳朵里只能听见自己,只能触碰到自己——
“醒醒!”
耳边一声轻叱如雷,差点把宣玑震出脑震荡,他蓦地睁开眼,周围白雾、小楼、少年人皇全部消失不见,他正从半空往下摔,一张美男脸眼看要脸着地,而旁边叫醒他的老魔头双手抱在胸前,冷眼看着他往下拍,没有一点捞他一把的意思!
宣玑“操”了一声,翅膀一通狂扑腾,往前滑出了十几米,堪堪止住自由落体,就地一滚,狼狈地着了陆,好歹没毁容。
紧接着,黑雾弥散开,化作一截台阶,接住盛灵渊,让他老人家不徐不疾地溜达下来。
嫌弃地看了宣玑一眼,盛灵渊不客气地说:“这种半吊子的魔气都能中招,前些天不是刚教过你灵台清明?你这还给我的速度也太快了,做什么这么客气。”
宣玑半跪在地上,头上还插着根不知从哪滚来的枯草,被这熟悉的腔调钉在了原地。
盛灵渊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被那小妖复杂的眼神盯得一愣:“怎么,被魔气勾起什么伤心事了?”
宣玑贪婪地把他装了个满眼,哑声说:“我……”
还不等他宣泄,盛灵渊又打断他:“先憋一会儿,乖啊,这没工夫给你哭鼻子。”
宣玑:“……”
是那混蛋味儿了。
盛灵渊手心里黑雾化作长刀,猛地往地面冻土上一戳,坚硬的地面被他砍出了一条深沟,“呜”一声尖鸣,爆土狼烟过后,地面上露出一个巫人咒。
像是黑灰涂的,一阵西北风扫过来,立刻散了。
宣玑瞳孔忽地一缩——那咒他认识,前不久刚拿来耍过一次帅,还玩砸了。
那是溯洄!
所以他刚刚中的是溯洄?
可是溯洄……溯的是中咒人自己的记忆,亲身经历、切肤之痛。
不溯听来的故事、不溯戏文里的喜悲。当然也不溯祖先传承——无字天书也不行。
也就是说,他方才重温的……那个一直追随盛灵渊身边、和陛下共享五官六感的记忆,不是什么天魔剑灵的传承。
那是他自己的记忆。
呜呜呜,当然不是啊,你们两个啊,气坏我了
终于!(热泪盈眶)
崽啊!!!你终于破了自己马甲了!!!!
又同又非人!哈哈哈哈锦鲤又真相了!
啊!终于!不禁流下欣慰的泪水…
老母亲欣慰了欣慰了,再看一章就去睡了
老母亲留下了欣慰的泪水
啊啊啊终于啊啊急死我了
诸君,我好激动
啧啧啧,激动的我想光脚丫子冲到外面去跑他个一千米啊啊啊(慎言)
诶呦喂,灵渊啥时候能把玑玑认回来呢
俩人终于有个明白的了!
啊呜呜呜,激动死我了
玑崽啊你马甲终于破了
热泪盈眶.jpg
江州啊,想到了江州司马白(色)居(老)易(头)
兩個之中只有一個是明白的……拜託別這樣,太慘了……
玑崽呐,你终于发现了【老母亲流泪】
“我们燕总除了特别优秀特别出类拔萃之外,到底还有什么问题?”哈哈哈哈王总不愧是你!这宝藏老爷们儿就™真实~
“跑上二楼的时候,盛灵渊正背对他,站在窗边,手里提着天魔剑的剑身。”宣玑还是守火人的时候总梦见的背影是这儿吧。崽真的好惨……他不把学问还给你,陛下也不要把他赌上所有的爱还回去可以吗?灵渊哥哥值得这样毫无保留的爱情呜呜呜
他说盛潇很可能有个不能娶进后宫的配偶,比如他可能是个同性恋。
专家nb !
终于知道了!!!!呜呜呜呜呜,终于知道了
他其实很少会动情,但他的情如细水,看着不太热烈,一旦动了,就能绵延个地久天长。
啊啊啊啊终于揭开了!之前陛下乱带啊!
终于啊啊啊啊小玑你终于意识到了!!
Gee, I sure wonder who else is covered in flames! That shadow person was molding itself in the shape of YOU, sword spirit!
姐妹,好好的就用中文说吧。(求做个人)
ls翻译为“哎呀,我真想知道还有谁被火焰覆盖了!那个影子人正在塑造你的形象,剑灵!”
我不快!!!
那位专家其实推理的还挺正确的……
終於啊!!2.0看得急死我了
姨母笑……不容易啊!
终于啊!!!他终于开窍了!!
玑玑你可算认清自己的马甲了,老母亲深感欣慰啊呜呜呜
想起来!想起来!终于等到了
我看这位专家虽然牛逼,但毕竟是普通人,想象力有限,这个‘不能娶进后宫的’,除了可能性别不对,还有可能种族不对啊!
宣玑不光性别不对,种族也不对(确信)
终于!终于!呜呜呜我太激动了呜呜呜
“有理有據”的真相…人雞同性戀
話說,為什麼陛下要把鍛金術傳承進南明石,之後又要毀了它呢? 本是想傳給小雞嗎? 不是一點眉心就可以傳送出去嗎?
終於!寶貝!你想起來了!哈哈哈!
19岁的人皇好有人味儿
啊啊啊终于(泪目)
你终于确认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