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病房对峙

陆显开口的第一句话不是以大篇章浮华字句描述相思之苦,而是道歉,“对不起,我把你老豆打得断骨,叫白车接走。”平铺直叙,没半点诚意。

然而大病未愈,高烧未退,温玉尚在半梦半醒之间,他便急着发声,开诚布公提出,“你不必再回去,我为你在洛阳道置一间屋,你安安心心住,以后都归我养。”

一句“我养你”比“我爱你”多三分真挚,少三分浮华,温玉怔忡,不禁也对他侧目,讶异道:“你养我?当作情人还是女儿养?”

陆显扬眉,烦恼她的不识抬举,“有区别?”

“当然有区别,当情人养?你我之间谈不上情更谈不上爱,我不会发神经贱卖我自己同你做桃色交易。至于女儿……那只能证明大d哥是十足十心理变态,喜欢圈养幼女满足不可告人**。”手肘弯曲,她以手臂力量撑起上半身,宽大的病号服松松散散挂在肩上,多多少少露出手腕肩颈淤痕,可借此污蔑他纯洁朴实愿景。

他挽着袖子从这扇门走出去,她带着伤哭着喊救命,“变态”两个字就可顺理成章寇在他头上,护士医生还要指指点点,哇塞,铁证如山。你看,污蔑一个人就是这样简单,连直接证据都不必要。人人都可以是正义使者,凭一句话、一瞬间直觉,就能判定你的罪。

但陆显是谁?嚣张肆意到极点,既然温玉点破,他也不计划隐藏躲闪。堂而皇之开口说:“你跟着我,住大屋穿靓衫,钞票多得当纸烧。喜欢读书就读到三十岁,不想工作就天天买珠宝打麻将,一个月十万家用够不够?我活一日,供你一日。”

打火机叮咚一闪,他在病人床前抽起烟,丝毫没有公德心。

但他微微颤抖的嘴唇,短促紊乱呼吸,泄漏他心中掩饰不住的紧张焦灼,装作不经意掠过她一眼,仍是骄傲到死放荡到死的气魄。

温玉进而领会,为什么温敏说,她终有一日要后悔,为什么温敏与戚美珍都为这样一个不可靠不安定的男人飞蛾扑火般前赴后继——他偶然间的温柔,是零点一克海洛因,尚未察觉已上瘾。

可惜温玉是温玉。

“我搬去跟你住,然后呢?夜夜等你带一身香水与口红从不知名夜总会醉醺醺回来,还是被人砍得血肉模糊叫我去警察局认尸?每月十万花销,你能给到几时?真养我到老?你当我三岁小孩一样好骗吗,陆生…………”她体温过高,温柔侧脸被火焰熏得绯红,低下头便是莫名娇羞。

但她横冲直撞,不知何为见好就收,要得寸进尺,继续说:“陆生,你能否回答我,你对我的兴趣能持续到几时?是三个月还是三年?最开始难舍难分,到最后两看相厌,恨不能你死我活。以你性格,还能心甘情愿花钱养我?我看几率是零。最可怕是,我已经习惯了伸手乞讨,贪钱懒惰,要分手简直要命,玩一出以死相逼,大庭广众抱住你裤管,地板上嚎哭,求求你陆生,千万不要丢下我。或者聪明一些些,想办法同谁谁谁借一个种,拿诊断书,捂住肚子,要‘挟天子以令诸侯’。经济依赖摧毁精神独立,陆生,你认为我会放任自己,沦落到那种地步?我的自尊不允许我犯错。”

独立病房,陆显的烟足够装满一间屋,走廊上护士姑娘经过,包青天一样黑的脸,探进来维护正义,“先生,病房里不许抽烟。”

陆显掐灭了燃到一半的香烟,等护士走开,再点燃一根。这个档口他急需尼古丁平复起伏波动心弦,看着她盈盈透亮眼眸,恨得牙痒痒——温玉才是无敌变态女金刚,十六岁老姑婆,她平平和和波澜不惊中揭露真相,言语犀利,一击即中,让人一口血憋在胸口,气虚气闷,却无处反驳。

薄薄两片唇,含住一支雪白香烟,他眯着眼,忍着怒说:“你老豆应该把你打成白痴仔。”

温玉没心没肺地笑,转开话题,问他,“我爹地还好?”

陆显只顾吞云吐雾,抽空应声,“你老豆太不经打,不过是一脚踢在他大腿上,就听见断骨声,一家废物,只有大太有胆站出来跟我说话。你以为你回去,他们还会扮大肚放过你?三岁小孩都不信啊,伊莎贝拉——”原谅他小肚鸡肠,伺机反驳,实在是温玉太可恨。

“你不懂的,那是我的战场,命好命歹,全靠自己。输一场就上演告别式?这不是我性格,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回去。更何况大名鼎鼎的龙兴大d哥罩住我,谁敢找我麻烦?”她浑身都痛,如针扎如刀割,面上却仍保持着无懈可击笑容,连她自己都不明白,此刻全副武装矫情做作为的是什么,“我应当多谢你,陆生,谢你肯来。”

陆显握住她的手,送到嘴边,不轻不重咬上一口,留两排整齐齿印,“至多等到年尾。温玉,你的命运,不是你三两句话就能决定。”低沉沉,字字警告。

“等你搞定你帮会叔叔伯伯,做到话事人再说。不然夜里睡不安,一睁眼被人绑到公海。”

温玉祈求上天,在他动手之前,已经有更心仪对象出现,转移目标。

陆显笑,“叫我做话事人?你好大野心。”

温玉反问,“你不想?”

陆显道:“我更想叼你——”

她忍不住要扇他一耳光,打到他神经错乱街上裸*奔。

过多久,房间里静得出奇,陆显一根接一根抽烟,无聊无趣,又不肯走。

两两相看实在尴尬,温玉先发问:“我好奇,你怎么会突然从天而降力挽狂澜?”

“我叫阿光盯住你,免得你闯祸无人管。”瞪她,以壮气势,“你被打,我听到消息就赶来。那位哭个没完的平胸高妹是你胞姐?她真把我当色魔,多说一句话都要吓死。”陆显摩挲着她手背上凹凸痕迹,近乎透明的皮肤之下淡青色脉络徐徐晕开,犹如一滴墨落于白纸,划开再划开,四散延展。

顿一顿,他感慨,“幸好你不同,你个波够水准,供我揉多点,叶子楣都比不过你啦。”

还说不是色魔,三句话而已,又开始性*骚扰。

温玉肯定他的所作所为,“不必谦虚,你当得起‘色魔’称号。”

陆显歪嘴笑,缓缓舒一口气,浅蓝色烟雾晕满前尘,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你肯长丑一点,蠢一点,‘听话’一点,我也做不成‘色魔’,所以啊,温小姐,你才是幕后大佬。”

“原来如此,算我多话,如果陆生可以文明一点,尊重一点,礼貌一点,我也不至于与‘色魔’牵扯不清。社会对女人要求严苛,要敬小慎微守住婚前贞洁,又要风情万种留住婚后丈夫,陆生,你所作所为已严重影响我日后出清价格,我应当向你索赔,名誉损伤,间接价款,你等我律师函…………”

陆显摁灭了烟,翻折揉搓着一只柔软细腻的手,当作新鲜玩具,不舍得放手,“鬼五马六(狡猾精怪),牙尖嘴利,也只够胆在我面前嚣张。”

“我哪里敢,我无名无姓,喝一缸伏特加也不敢得罪大d哥。”

“又在明褒暗贬,当我白痴。”

“不跟你争。”温玉反手将散乱长发拨到一旁,舒展身体,侧躺在干燥柔软薄被下,身体的疼痛未减,气息不稳,“无论如何,多得有你。”

她清澈眼眸,如溪水如晚风,静静将他包裹。

轻而浅,痴痴,温柔相待。

他不能习惯,也读不懂这一刻被徐徐吹开心境,匆匆转开视线,去看病房内四面白森森惨兮兮墙壁,有人用歪歪扭扭字迹写‘死大陆妹,放开伟仔’,‘明早我就康复’,或是‘几时我才嫁得出去,为何没有男人爱我’。原来一间病房也有许多故事,有的已结束,有的尚未讲完,而这里还有一个,才刚刚开始。

咳嗽一声,以掩盖干枯的沉默,感谢上帝,他终于想到一个不令人尴尬窘迫话题,只是蠢到家,他问她,“吃饭吗?叫不叫饮料?”下午三点,陆生也学洋派,要喝下午茶?原谅他脑筋停滞,思维退化,曲线变直线,学术化称呼似乎应当叫返祖返古。

又说:“想吃什么?鱼翅鲍鱼,海参燕窝?叫武大海送。”我的天,一蠢再蠢,这个时候涂抹一身暴发户气质,庸俗到底,真是无可救药。

温玉好不容易憋住笑,被单底下藏了许久才说:“我只想要一碗鱼片粥,最好带一本英文书来。”

“带病读书?好学生都像你一样刻苦?”

“浑身都痛,我需要一本书转移注意。”

陆显不解,“我给你一支烟,抽烟多简便。”

温玉道:“我喜欢香烟,但并不依赖,我不想十几岁就变成女烟鬼。”

陆显无奈,他对她除武力强迫外,找不出其他有效办法。

武大海大约是途径旧书店,随手捞一本破旧英文书,封面上戴礼帽的老男人高瘦谦和,标题写。

温玉皱着眉,忍住痛,奇怪的坚持。因嘴角带伤,她便对书默念,反复背诵。

“itratherfortoherededicatedthegreattaskremainingbeforeus-thatfromthesehonoreddeadtakeincreaseddevotionthatcauseforwhichtheygavethelastfullmeasuredevotion-thatherehighlyresolvethatthesedeadshallnothavediedvain-thatthisnation,undergod,shallhavewbirthfreedom-andthatgoverthepeople,thepeople,forthepeople,shallnotperishfromtheearth.”

于陆显而言,他听不懂也看不懂,但他在温玉低头注目的刹那,他窥见悄然而生的隐忍的力量,掀起时光仿佛,令他恍然间遇见十三岁的自己,一个黑瘦的三寸丁,站在窗前窥伺对面天台,爱美德小学三年一班,中文老师正在黑板上教复杂繁体字,而他拿一根棍,沙土中一笔一划笨拙跟随;又或是十七岁跟住豹哥贩毒走私,做“脚”,被差佬追得跳海,丢掉三百万“美金”(注),人人都劝他,不如跳海死透透,爬上岸被豹哥抓住,比死更可怕,但他不信命,不认命,三瓶酒壮胆去求秦四爷,从此命都卖给他。

他与她原来是同一类人,即便被命运碾压践踏,却从未肯老老实实低头认命。

他与她心中,都铭刻“不服输”三个字。

注:“脚”贩毒的运送人员。

“美金”高纯度海洛因。

以上来自电影中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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