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戚麟结束拍摄的时候,刚好就要开学了。

江绝一直泡在魏风的工作室里,和他们一起讨论角色修订剧本,这个学期恐怕还是没空回来。

他们在大一分别拍了《星途》和《人鱼歌》,在大二拍了《鎏金钥匙》和《龙血玺》,大三又一起拍了《仙画》。

这一眨眼的功夫,竟然就从刚入学那会儿的懵懂新生,变成大四老学长了。

可是好像一切才刚刚开始。

江绝终于开始有意识地在剧本基础上塑造角色,而自己也不断熟悉了电影流程和各种技巧。

很有趣的是,这三年里,陆陆续续考进时戏院的学生颇多,其中不乏新的小鲜肉和小仙女。

他们宿舍门口的礼物越来越少,获得的自由倒是越来越多。

不过私信箱里依旧充斥着‘你明明是个歌手为什么要去演戏’这样的痛斥,以及对他不好好保养皮肤的恨铁不成钢。

戚麟有时候会看,有时候会直接全部删掉。

追星追到某种时刻,会真情实感到比明星本人的父母还要喜欢‘教育’‘管理’偶像,各种绑架也随之而来——

你的每一场演唱会我都有去,如今说不唱歌就不唱歌了,你对得起我吗?!

不,我选择去专注什么,我给自己定的职业规划,与我的父母无关,更与你无关。

他独自坐在空空荡荡的宿舍里,看着微微蒙灰的江绝的书桌,起身去拿消毒水和抹布,像当初第一眼见到他时那样,笨拙又认真的把整个宿舍都打扫干净。

江绝还是没有回来。

他好忙啊。

戚麟这次回学校,一是拍戏太久回来休息几天顺带上课,第二就是整理自己之前写的demo小样,为第三张专辑和演唱会做准备。

五线谱纸在书桌上放了一沓,小提琴和吉他也全部擦干净顺手给琴弓上松香,然后一个人枯坐了半个小时,好像在等恋人下班回家一样。

等日暮之时,室内的光渐渐昏暗下来,楼下的街灯按着次序一盏盏的亮了起来。

青年坐在黄昏的余晖里,开始侧着头复习他的小提琴。

他的长指犹如一把白玉尺在丈量着琴弓,夕阳的淡金色光芒泛在垂下长睫上,琴音如清泉般流泻而出,婉转起落的轻巧自然,几个滑音像极了麻雀在电线上蹦跳。

《Fallingslowly》

戚麟的背脊挺得笔直,从前颈侧的琴吻早已痕迹淡去,但在拉琴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微笑起来。

寂寥又悠长的琴音在这一刻如涨潮的湖水般往外扩散,连楼下散步背书的学生都扬起头来。

“谁在拉琴?”

“好好听啊……是从哪儿传来的?”

戚麟听不见楼下和隔壁的赞美,只歪着脑袋一边回忆着些琐事,一边继续找回当初做音乐的感觉。

他在碰触这些乐器的时候,就总是会想起那一年的冬日。

江绝匆匆坐飞机来看望自己,天上落着纷纷扬扬的大雪,连地上都厚厚堆了一层。

收工的时候夜已经深了,天际泛着朦胧的暗蓝色,其他人都已经坐车回去。

只有他们并肩踏着深雪,哪怕没有手牵着手,也能感觉到那份安宁又放松的温暖。

戚麟闭上眼睛,让琴弦的转音变得更加自然。

这支曲子拉完的时候,天刚好暗下来,太阳终于落了下去。

他看着窗外星星点点的灯光,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不开灯呢?”江绝忽然开口道。

戚麟愣了几秒钟,下意识地把小提琴抱在怀里:“你回来了?!”

等等,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戚麟僵在这里,感觉气氛一瞬间从伤感文艺片到了悬疑恐怖片,甚至开始脑补‘404的恐怖传说’。

江绝放下手中的行李,没有过去开灯,而是一步步的走向他,在背后环抱住了他。

他的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薄荷的清新香气也散了出来。

夏夜的蝉鸣分外的聒噪,天气也略有些闷热。

可当江绝抱紧他的时候,戚麟甚至感觉自己全身的细胞都在说我愿意我好开心。

他垂落的黑发蹭着他的脸颊,两人的指尖交缠着笼在一起。

“我回来了。”江绝轻吻了下他的头发。

戚麟转身,拿着小提琴抱紧了他。

“欢迎回来。”

接下来的日子倒是出奇的新鲜了。

他们两躲躲藏藏了两年,平时听到笑话都要憋着不和对方注视,如今真的公开了情侣关系,是同学是舍友更是情人,似乎平时去哪儿都彻底解禁了。

本来江绝没意识到这有多奇怪,但在陪戚麟去了一趟餐厅以后,才尝到甜头。

他喜欢吃圆滚滚的溏心蛋,每次戚麟点的石板烧里都会送一只,两人都不好意思分。

结果现在下了课再去吃饭,戚麟可以直接一勺子铲起来喂过去。

虽然一般这个时候,旁边还是有一堆闪光灯啪啦啪啦的闪,可这种光明正大牵手喂食互动的感觉,真的像把所有桎梏全都卸掉了一样。

甚至可以说……有受宠若惊的这种感觉。

更微妙的是,班里的同学都开始下意识地给他们方便。

不仅是前排的位置默认给他们留两个,小组练习的时候也自觉不去找他们中的任何一人搭档,戚麟有史以来不用再被动的对着别的男同学或者女同学练习表情和肢体动作了。

《长命百岁》第二季的框架刚刚定下来,具体从写到组织要等到明年三月份再搞定。

江绝在这段时间里,倒真的成了无业游民。

大四除了晨功还是要雷打不动点到之外,其他的课程都宽松不少,一般他上午上完课,下午就窝在沙发或者书桌旁看剧本,寻找下一个表演机会。

他刚好错过了时都大剧院的表演档期,如今时间宽松又自由,反而好像没什么事情做。

相比之下,戚麟就真的成了大忙人。

他要准备第三张专辑的缘故,基本上每天都呆在宿舍里,不断琢磨各种乐器和电脑软件。

他要把草样全部搞定,然后再送到国内和国外的公司,拜托爱乐乐团录伴奏,自己再去租昂贵的录音室蹲三天把所有歌弄完,然后再去处理混音的问题。

江绝已经习惯了戚麟作为新演员的样子,如今还真有点扭不过来。

他吃完早餐回来的时候,某人在房间里对着电脑吹苏格兰风琴,曲里拐弯的声音简直在召唤大蛇怪。

下午健身训练回来,他又瘫在沙发上弹夏威夷吉他,弹着弹着不耐烦了开始把吉他当琵琶弹,那调调不羁又异域,愣是演奏出昭君叼着烟出塞的奇异感觉。

等到了晚上,江绝又否了一大批的本子,一无所获地揉揉眼睛,起身去给他们两泡洛神花茶的时候,戚麟已经坐回电脑前,一边拉着小提琴一边录RAP的FLOW。

所以你到底在写什么东西……

有时候戚麟写小样累了,会把手机亮出来,给他看里面的APP。

“虽然我不会打麻将,但是我也有很奇怪的专业能力。”

戚麟把手机递给旁边啃玉米的江绝,示意他看那个专门测试音准的软件。

“我爸说,我从三四岁的时候就有绝对音感了。”

“那是什么?”江绝点开一看,发现里面有个麦克风。

“你按下录音键看看。”戚麟随手拿了个保温杯,拿玉米签敲了敲它的外壳。

并不清脆的声音响了三下,随即被手机捕捉到了。

戚麟看着画着小北极狐的手机壳,一脸肯定道:“C4。”

江绝看着手机上一模一样的分析结果,有点没搞懂:“敲杯子不是噪音吗?”

戚麟摇了摇头:“不是。”

汽车引擎启动的声音、屋檐落雨的声音,甚至是吸尘器的声音,全部在他的脑子里都可以被转化为不同的音符。

这是作曲和编曲时的金手指——哪怕没有扎实的乐理基础,也可以凭本能写出非常卓越的chorus。

他见江绝还没搞懂,又拿起桌边的方便筷子,不轻不重地敲了三声。

“F6。”

手机屏幕上跳出一模一样的字符出来。

江绝握着手机,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这个天赋,也许可以变成下一个贝多芬啊。”

“你还记得网上的评论吗?”戚麟笑着坐在他旁边:“就你这过目不忘的能力,如果去搞科研看文献,怕是人类已经能定居火星了。”

他们把整个上铺都改造成储物空间,各种吉他键盘都放在上面,还转门弄了块遮灰的幕布。

江绝每天抱着一摞剧本边看边喝茶,听着他哼着小调写着五线谱,偶尔还会看一眼戚麟右手边写完的一摞歌词。

然后红着脸再放回去。

歌词这种东西,单独摘出来读,简直跟情诗没什么区别。

就在这个档口,有个陌生的导演发了封电邮过来,里面还附了份剧本。这个人相当言简意赅,一句多余的客套都没有,直接把片酬和拍摄要求之类的写清楚,仿佛根本不是洽谈合作,而是直接通知他过来拍戏。

这份剧本的调调,居然跟其他本子都完全不一样。

-2-

江绝不认识这个叫做陈沉的女导演,但还是颇为给面子的看了眼她的剧本。

然后就一口气看了三遍。

倒不是说这故事写的有多刺激又过瘾,而是叙事方式太诡异了。

平常的小说也好,电影也好,常规的叙事手法是只讲完一个故事,或者主线加支线,再或者双线叙事,总之都是一个类似‘→’的单向。

但陈沉的这个本子,是四个故事靠在一起,如同一个卍字。

故事的开始,是一个负责房屋装修的设计师,醒来发现自己躺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

他起身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掌在流血。

江绝把剧本翻来覆去的一段一段拆开来看,隐约搞懂了这个故事在写什么。

主线剧情,是这个装修师在为客人设计房间构造的时候,意外的发现其实这整栋别墅的构造和监狱一模一样。

他为了偿还高利贷,不得不接下这个报酬丰厚的单子,硬着头皮去满足客人的各种要求。

可是伴随着房子做好,各种线索不断浮出水面。

那个客人竟然是尾随偷拍他多年的跟踪狂,而这个监狱就是为他自己打造的。

在装修师完成一段又一段机关和通道设计的同时,那个客人也在暗中不断的修改和动手脚。

等到他意识到要立刻逃离这个屋子的时候,他必须面对一个选择。

要么用这个房子把那个客人锁起来,要么就是自己被锁起来。

第一个故事,讲的是装修师不断发现这个委托的可疑之处,并且追踪到自己才是这个别墅&监狱的猎物。

第二个故事,讲的是在他设计镜像关卡和暗道的同时,那个客人在怎样利用这些东西做反向的陷阱。

第三个故事,是装修师试图用整个牢笼锁住这个客人并且脱困。

第四个故事,是这个客人如何利用他的贪欲和心理弱点,把这个房子做成螺旋形的循环监狱。

从始至终,装修师没有姓名,客人没有姓名,一切回到最本质的讲故事上。

等江绝彻底理解完这个剧本,忽然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这得多变态才能想出这种本子啊。

还没等他缓过神来,电话非常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

“江绝,”白凭唤了一声:“陈沉的那个本子看了吗?”

江绝在接电话的瞬间下意识地抓紧戚麟的袖子,简直跟刚看完恐怖片的小孩儿似的:“我我看完了。”

“陈沉是个美籍的导演,以前是学量子物理的教授,最近转型写故事来了,”白凭懒洋洋道:“故事怎么样?看懂了没?”

不光看懂了,看的后背都一身汗。

江绝简短地嗯了一声,甚至开始怀疑给自己打电话的是不是亲爹。

“她明天飞机落地,你要是有兴趣,就约出去吃个饭。”白凭想了想又道:“她脾气挺暴躁的,所以别说废话。”

江绝愣了一会儿,任由他挂断电话。

他其实还在试图理顺那个卍字型叙事。

明明故事是从两个方向扩展到四个方向,可是影片的一开始就是中心点。

真的……诡异又很好玩啊。

他带着些许不确定,第二天给那个女导演打了个电话,约在一家粤菜馆里吃饭。

虽然是粤菜馆,小厅里有人穿着旗袍唱着苏州评弹小调。

陈沉看起来三十来岁,长发盘髻右手戴了三个银镯,神情干练动作麻利,从落筷到吃饱只用了八分钟。

“行了。”她用纸巾抿了嘴,抬眼看向江绝:“你打算拍吗?”

江绝接触了三个导演,头一次碰到这种什么预先铺垫都不聊的人。

“你确定就选我了吗?”

“嗯。”

江绝把打印好的剧本翻了出来,还有些不太确定:“什么时候进组”

他三个月后要去拍《长命百岁》,不知道档期赶不赶得上啊。

“明天。”

明天?难道是要预先培训或者梳理剧情吗?

“那什么时候开始拍?”

“明天。”

陈沉真是他见过的最惜字如金的人了。

说话时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吃饱了就放筷子,没有寒暄问号,没有周旋考虑,简直是个怪人。

江绝还在犹豫之际,她已经把合同放在了他的面前,起身去前台买单。

这种电影……小众自然是小众,但要不要感受一下?

江绝左思右想了一刻,心想自己在成年人世界里显然还不够成熟。

他第一个考虑的问题,是这个陈沉到底是不是变态杀人狂。如果说《野屋》是局中局中局,她要是利用这个拍摄机会把自己当装修师给锁起来了,就是局中局中局中局。

既然是我爹推荐来的,那应该不是。

当天晚上,江绝回宿舍收拾了行李。

戚麟在旁边抱着吉他哼着歌,见他一脸大彻大悟奔赴前线的表情,停了手中的动作道:“去哪儿?”

“去拍戏。”江绝神神秘秘道。

“哎?突然就要去拍戏?”戚麟愣了下:“这么突然吗?拍多久啊?”

“不知道。”

“跟谁拍?”

“几个不是很有名的演员。”江绝想了想,又确认道:“我和家里打过电话,他们都说没事,信得过。”

可是听起来怎么有种要进传销组织的感觉……

拍摄基地就在时都郊区,显然是包了一个老旧的别墅,而且附近还有五星级酒店。

远处似乎在修建大型游乐场,往来的货车特别多。

江绝放下包裹去剧组报道,还没认熟总导演副导演的脸,就被领去化妆换衣服,连带着有专人开始拿着道具一样一样的解释不同东西的用法。

这是他人生里,有史以来最诡异的九天。

第一天。

陈沉把两个主演叫来,带着他们把屋子里的各种设置全部介绍一遍。

她本来是物理教授出身,哪怕是讲剧本都有种上课的感觉。

另一个演员是泰国人,所以全程都是英文授课,几乎讲什么都只来一遍,不做任何多余的解释。

他们按着顺序,一路经过玄关、客厅、起居室、地下室、庭院,然后导演就领着他们一样样的辨认每个图钉和照片的内涵,甚至连倒在墙角的玩具兔子都是伏笔。

两个小时的讲课时间一过,演员就被带去做题,试卷是早就出好了的,不仅问了剧本里的好些互动,关于几百个摆设和装饰的内涵都配备了对应的多选题、问答题和分析题。

陈沉依旧挽着头发,戴着眼镜把卷子一改,表示开始拍吧。

居然就真的开始拍戏了。

他们从早上十点一直拍到晚上十一点,时间一到就收工回去休息睡觉,剧组的人还小声提示,回去以后要认真复习,明天起来还要做题。

江绝都被这通操作搞懵了。

第一天拍摄下来,他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要演什么。

陈沉在拍戏的时候,根本不拿剧本,也不要求演员必须跟着台词走,但是拍一条过一条,从来不像其他导演那样一个又一个镜头的磨。

她会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比如这个装修师在敲门之前,要先把手套慢慢摘下,再戴上敲门。

而且会让他们两个主演交换鞋子或者手套,也不给出任何原因。

之前拍《龙血玺》的时候,他本来以为遇到SCI狂魔江隼已经是人生的独特体验了。

事实证明,他活得还是太年轻了。

第二天继续拍,依旧不跟着剧本走,两个演员如同木偶一样,导演指哪就在哪拍。

陈沉似乎和江绝是同一种脑子,她是这部电影的独立编剧和出品人,而且所有的线索和道具都是她带着人布置和设计的。

她能够眼都不眨的马上说出所有演员的台词,吩咐他们两人就照着这个台词演,或者即兴提出什么要求来。

其实这种拍摄手法还算常见——就如戚麟拍《至味缘》一样,只要统筹组那边排好档期,把同一个场景的剧情拆碎了一块拍,可以做到前面还在热情缠吻,后面又开始拍初次相识。

可问题在于,这儿没有统筹组。

陈沉一个人带了四个助理,配了摄影收音场务,多余的什么都没有。

第三天到第五天,连着三天的工作时间里,他们都在对着不同的道具做不同的反应。

江绝知道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这个电影是不配置旁白解说的,到底发生了什么全靠观众去悟,而且演员自己都不一定明白。

陈沉似乎非常不喜欢多余的交谈,她直接让助理做了一摞情绪卡,在白色卡片上写出各种标签出来。

摄影师就位之后,她就站在镜头外,给他们两亮牌子。

江绝一个人被困在暗门外,陈沉就举起两只手,一只手上写着‘大哭’,另一只手写着‘笑’。

所以你连讲戏都懒得讲了吗……

大哭着笑到底是个怎么笑法。

江绝心想自己也是脑抽了来拍这个,愣是在半小时里完成了这一段的拍摄。

他大哭着狂笑不止,然后铁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他毫无预料的倒在地上,满身都被裹上灰土。

……在这个破剧组呆久了真的会疯的好吗。

他不好意思和那个泰国演员沟通,在第五天收工的时候悄悄去问了下摄影师。

“内个……你知道她到底在拍什么吗?”

我们现在走到哪个剧情了?

拍摄进度有多少?

现在到底在讲哪个故事?

摄影师一头雾水:“我不知道啊。”

旁边的化妆师也一脸茫然:“你知道吗?”

江绝沉默了几秒:“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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