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

15年这一年,对整个安龙娱乐来说,是接连丰收的一年。

臧援朝的《缉凶西北荒》毫无悬念地获得了天龙奖最佳影片,而周宁山却意外落马,影圌帝被去年上映的故事片《烈火焚心》摘走。

周宁山处之泰然,这个行业里的人都明白,并不是所有付出都会有相应的回报,人红看天,成名看命,得奖靠运。

所有单项奖中,《缉凶》仅有最佳男配角一项入账。张小冰受到评委的极高赞誉,力压李今的卢士刚,得到了这项殊荣。

真正的一根独苗,或者说是一枝独秀。

单项奖的荒芜并不能阻止《缉凶》在整个贺岁档横扫票房,虽然影片气氛跟贺岁一点儿关系都搭不上。

臧援朝再度刷新了他的神话,以十五亿票房完美收官。

李念放下心来,现在他只要等钱就行了。收账当然是件蛋疼的事,各个院线拖拖拉拉,大概年中才能拿到这笔钱。张惠通却等不及,棚内布景已经基本到位,二月份,安龙召开了《秦淮梦》首次发布会,三月份,《秦淮梦》正式开机。

张惠通野心勃勃,他的计划明确,务必要在八月之前完成全部制作。

秦淮梦的题材极好,东方元素,人性与暧昧情感,优美的旧时代格调,个人英雄主义的故事。

这是一部披着东方外衣的西方故事。对中国人来说,这是一场民国旧梦,而对国外的观众来说,这是他们最喜欢的中国,没有赤潮,没有主旋律,有的只是细腻婉转的东方人的含蓄——有如日本的大正时代,美国的黄金年代,它们浓缩了人们对逝去繁华的追圌悼与怀念。

失去的总是最好的。

张惠通根本没把天龙奖放在眼里,他瞄准的是九月份的威尼斯和十月底的金马——金马奖方面,台湾对民国永远有着一份“想当年”的情怀,至于威尼斯电影节,人性故事总是金狮的常胜主题。

在早春三月尚带寒意的春风中,演员们开机烧香,希望能占个元春初始的好兆头。

理想是美好的,现实,还是那么残酷。

第一场戏就开局不利。

这场戏是在得月台实地取景,剧组在文管局许可的情况下,对得月台进行了修复性搭建。虽说只是修复性,但细节做得十分用心,连远景秦淮河里惊鸿一瞥的灯船,也都按当时的模样重新布置。

这一天来秦淮河玩耍的游客,虽然失去了得月台这个景点,却有幸坐上了民国风情的花船。

拍摄从晚上八点多开始。

夫子庙本是人烟鼎盛的地方,中午就开始清场,但最多只能让游客回避拍摄地点,秦淮河上依然喧哗沸腾。张惠通就是想要这样的喧哗沸腾,登临台上,镜头里看去,这条繁华的水道像一条逸乐的银河,珠光宝气地蜿蜒而过。

至于入镜的现代化高楼,因着夜色深沉,并不十分显眼,显露的地方会在后期用CG修复掉。

故事里是风清月白的静夜,拍摄现场则是各种嘈杂,远远从水上飘来凤凰传奇的广场舞劲曲。

要在这样的环境里收音,看的是录音师的本事,要在这样的环境里演出旁若无人的情意,就看白杨和姜睿昀的本事了。

他们从八点拍到十一点,张惠通始终不满意,白杨不免有些心焦,姜睿昀则安之若素。两个人一遍一遍地重来,所有工作人员也机械性地一遍一遍重来,人造的月光从他们脸上升起来又落下去,人造的秋风从他们身边刮过去又平息,到了十一点,镜头里已经看不到游船的踪迹了。

“让底下的游船准备。”张惠通吩咐。

没有游客的时候就要自己准备游客,没船就自己开船。工作人员开着花船在镜头下的这一段河里游来荡去。

凤凰传奇倒是没了,录音师放松了一点。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张导也不肯说,从头到尾他只说三个词,“开始。”“停下。”“再来。”

白杨觉得张惠通可能生气了,如果张惠通生气,那么肯定是他自己演砸了,姜睿昀是不会出问题的。

第一遍的时候,张惠通还很有耐心,给他和姜睿昀仔细讲这一段是要怎样的感觉,“不能太露骨,要含蓄,尽量把戏放在眼里,要找知音和爱人之间那种似是而非的区域。”

张导一面讲,一面向他们比划两人之间的距离、镜头会从哪里过来、光从哪里过来。

这跟白杨理解的差不多。张惠通只讲了这一遍,后面就是无限次地重来。无论他们怎么做,得到的答案都是重来。

他不敢直接去问张惠通,只能在心里紧急地思考自己究竟哪里做得不好。是台词说急了?细节处理上不精致?还是自己把沈白露演得太过柔弱了?刚才姜睿昀的眼神跟他确实没接上,有至少六次两个人都没接上,这种眼神的偏差在偶像剧里毫无问题,但现在是张惠通的电影。

张惠通怎么可能容忍演员有分毫的含糊其辞。

可是接上的时候呢?为什么也不过?有几次白杨真的觉得两个人配合超默契了,可是张惠通依然是那两个字。

“重来。”

这段戏在白杨的理解里,主要表现的应该是沈白露的敏慧——是不是自己过度表现了这个聪明劲,抢了姜睿昀的节奏?

张惠通还没有喊开始,他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连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目光上提还是下沉、肢体紧张抑或放松、睫毛眨几次、呼吸加快和延缓,全在他脑子里飞速地过着走马灯。

姜睿昀忽然凑到他耳边:“不是你的问题,别想了。”

白杨愕然地看他。

“脑残吗你是?张惠通的戏没拍过啊?他就是这样子,你就闷头拍就行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要干嘛。”

姜睿昀的声音不大不小,白杨吓得就差没捂他的嘴了。

还好,张导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应该没听见。姜睿昀的胆子也太大了,当着张惠通的面说张惠通自己不知道要做什么,活腻了吗?作死别拉着别人垫背啊!

而且姜睿昀什么时候拍过张惠通的戏,简直强行吹逼。大家都是第一次合作,当场装圌逼不尴尬吗?

白杨有点儿虚,加上刚才他已经跪了几十遍,更觉得腿软。

姜睿昀若无其事地直起身。

他已经把话说明白了。白杨信不信,就是白杨的事了。

他说的没错,张惠通是真不知道自己要干嘛。

行内了解他的人都知道,和臧援朝机器般的超精密型拍摄不同,张导是经典的随机感觉式拍摄。

所谓随机感觉拍摄,通俗点讲就是胡乱拍,看脸拍,拍到爽为止。

臧援朝的拍摄,心里是完全有底的,演员做不到,那就重来。张惠通就比较坑爹了,因为张惠通也不知道自己的底在哪里。大家随机发挥,看哪次能戳到他的G圌点。

他想要一种恰如其分的情绪,至于这个“恰如其分”到底是怎样,你问张导吗?张导也很懵逼。基本上和小姑娘谈恋爱差不多,只能说出这个不好那个不好,那姑娘你的“好”到底是什么啊?嗯嗯,人家也不知道嘛。

只能一遍遍来,什么时候拍到这个感觉了,什么时候过。瞎猫等死耗,靠天收。

只有真正的天纵奇才,才会这样去摸索准确的灵光一现,他们不遵循任何理论依据,把成功的希望全部交给直觉。

不能感动自己,就不可能感动观众。这是张惠通唯一的信条。

世安陪着单启慈喝茶,两个人在茶楼坐到半夜,单启慈问他:“咱们去片场看看吧,今天第一场呢。”

“会不会打扰到张导。”

“哪的话,咱们不出声就行了。”单启慈硬拉他。

楼下的工作人员见了单启慈,知道是两个编剧,也算主创,给他们一人一双软鞋,这是防止上楼发出脚步声,影响收音。

单老蹑手蹑脚拉着世安,上了二楼。张惠通看见他们来了,只点点头,又摆摆手。

世安会意,默不作声地看向摄影机和灯光的中心。

他来得巧。

姜睿昀正扮着他当年的样子,张老娘领着白杨,珠光玉翠地出来磕头。

姜睿昀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白杨。

白杨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说话,看着也不像是忘词——他心里着急,又不敢露出来,回望过去显然不合适,撇开姜睿昀的视线,却又坏了戏。

白杨只好垂下眼,缓缓用余光托住姜睿昀送来的眼神。

场下人看来,两人目光游离在空气里,千丝万缕,若进若退,虽默然无声,然而缠圌绵无已。

金世安一时觉得恍惚。

当年他似乎不曾这样看过露生。

张惠通却在他旁边豁然起立,张惠通的感觉来了,张惠通亢奋了,张惠通抓起茶壶,狂喝茶。

录音师用眼神示意张导喝水不要发出声音。

姜睿昀晾了白杨足足一分钟,忽然伸手去抚白杨的脸。白杨吃了一惊,又不好直接避开,只能直直跪着不动——姜睿昀怎么擅自加戏?演了一晚上开始自暴自弃了吗?

姜睿昀的手停在他脸旁一公分,定定看他许久,又收回手。

姜睿昀转过脸,望向远处清风明月的秦淮河,仿佛自言自语地轻声开口,“你知道我叫什么?”

白杨轻轻出了一口气,终于抬起头来,向姜睿昀盈盈一笑,“赐名的恩公,知音的恩客,前生有缘,自然知道。”

他这里说着,姜睿昀却并不看他,白杨渐渐气怯起来,说到最后,声音就有些含在嘴里。

场下看来,莫名的娇怯。

张惠通不肯喊停,专注地看他俩。

两人在风里默默无言。张惠通示意打光加强。

姜睿昀在渐渐明朗的人造的月光里,终于回首看着白杨。

白杨等他许久,目光在风里无根地飘,姜睿昀蓦然回首,他竟然有些心酸的泪意。

姜睿昀能不能不耍他了?

姜睿昀垂下眼,向他微微笑了。

一个盼着,一个踟蹰着,终于相视无言而笑,两人的目光在月色灯影里,渐渐融在一处。融在一起就再也分不开了。

真好像有万般情意,也无需言语。

张惠通摔了茶壶,拍手怒吼:“咔!很好!就这样!”

他回过头来看金世安,惊讶地发现金世安已经流下泪来。

“世安?”

世安方才回过神来,惭愧地擦了眼泪:“演得实在太好,平生仅见。”

张惠通还在兴奋里,声音都有些嘶哑,“是演得好,演的得绝,也是你这本子写得好啊!太美了。”

只有世安自己知道,他方才如在梦里,看自己当初与露生相见那一幕——落笔时并不觉得,如今才知道,原来他耽误了露生一辈子。

他并没有姜睿昀演得那样深情。这样深情,只给过白杨。

何谈后悔,只是弥补也无从弥补,遑论两人生死相隔,即便露生就在这里,他也补不了他什么。

斯人已逝,情债难酬,后人能做的,只有纪圌念。

这一夜,世安梦见了露生。

按说经久未见,魂梦相通,本应是欢喜之极,可梦里见了,也不觉怎样含悲含喜,两人相对望着,许久不说一句话。

露生问他:“你可还好?”

世安便有泪意:“我很好。”

露生笑一笑,又问:“你让别人来扮我,你不怕他知道了生气?”

世安踌躇片刻,恍恍惚惚说道:“你是为国捐躯,后人应当纪圌念你。”

露生低头一笑,“说这些做什么?”

世安也低下头:“是我没主意,总想给他写个一鸣惊人的故事,写来写去,我这前生竟无可写之处。”

露生定定地看他良久,嫣然笑了:“少爷,你钟情于他,是不是?”

世安不料他这样明白说出,心里也觉惆怅,可仍旧点一点头道:“是,我钟情于他。是我辜负了你。”

露生将手轻轻攀上他的脸,“何来辜负?原是我害了你。我也歉疚得很。”

世安便觉泪迷了眼。

露生宛转一笑:“少爷,你知不知道,你走之后,我遇见一个与你很像很像的人。”

世安怔怔道:“可是白杨并不像你。”

露生更笑起来:“你心里爱他,自然谁也比不上他。”

世安被他说破,也赧然笑了:“他是个很好的人。”

露生点点头:“是个好孩子,我在天上都瞧着。”说着牵起世安的手:“少爷,魂里梦里,咱们就此别过。我自有我记挂的人,年里节里,你不必再来看我。”

世安见他欲走,伸手欲留,露生推开他的手:“错缘一段,我将身殉国,也算赎尽前孽。今日不怕你笑,我也才知道,这世上原有比你更好的人。”

世安泪如雨下:“自然比我好的有许多。”

露生摇摇头,“可我只爱他一个。”

露生在他渐渐模糊的泪里,只身远去,又像是随着什么人,偕行而去。

浮生若梦,缥缈难追。他们曾经那样和睦,而世事变化何其无常,终于黄圌泉碧落,再见无期。

白杨在旁边轻轻推他,“金世安,金世安。”

他醒过来,已然泪湿衣襟。

“你怎么哭了。”白杨揉着眼睛,小心翼翼地问他。

他把白杨拢在怀里,长久地无言,白杨被他忽然抱住,也没有挣扎,伏在他怀里问,“你是不是做恶梦?”

“不是噩梦,”世安说,“我真怕遇见你也是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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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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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或许互换灵魂也是件好事,遇见爱的人合适的人太难了,只是至此之后,曾相爱的二人真就各奔东西故事都淹于漫长岁月中了

    落花2020/06/25 08:09:01回复 举报
  2. 是啊,互倾心,共白头。多少人的愿望啊嗯。

    那么浅的胸口,那么深的心。2020/06/27 19:34:43回复 举报
  3. 露生也遇到對的人太好了

    匿名2020/10/25 04:27:42回复 举报
  4. 是好事啊 不过……金总可不要喝醉了或者怎么的说漏嘴了 两个金总也完全不一样啊 一个太温柔 一个太逗比

    匿名2020/12/30 08:04:47回复 举报
  5. 露生喜欢金求岳,也就是穿越过去的小金总,在炮火中相吻,真的好浪漫

    匿名2021/01/19 23:52:24回复 举报
  6. 露生跟小金总真的是意难平

    小屁妞。2021/06/08 10:53:26回复 举报
  7. 应该金少爷穿过来做了金爸爸,不用在民国虚与委蛇,确实金少爷耽误了露生,也耽误了另外几个小姐也幸好小金总穿越去了,陪着露生了,露生值得小金总所有的爱,黛玉兽哈哈哈。只可惜1944年露生就牺牲了,小金总该多难过啊,余生多孤苦啊

    金爸爸2021/08/31 23:43:28回复 举报
  8. 这什么上错花轿嫁对郎啊

    匿名2021/12/09 16:46:43回复 举报
  9. 少爷,魂里梦里
    咱们就此别过。我自有我记挂的人,年里节
    里,你不必再来看我。

    揪萧策安的小辫儿2022/01/28 11:51:05回复 举报
  10. 這段夢竟把我看哭了⋯⋯
    天呀⋯⋯
    第一次想站邪教

    匿名2022/02/02 00:47:29回复 举报
  11. 我爱你露生啊啊啊

    相思无医2022/05/08 13:26:26回复 举报
  12. 又是为露生落泪的一天,还好后面遇到了小金总

    匿名2023/02/09 13:42:07回复 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