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粉饰

几场雨后,暮春也将至尽头,日子倒是风平浪静。

他们曾探望过一回庄白函,书生已经平复不少,面上看不出什么来,经此变故,似乎沉稳了许多。

陈微尘问他是否还要依桃花宴上的成就入朝为官,庄白函点点头,眼里掠过一丝痛苦,却被其它的什么掩盖下去。

他们便依然如故地修炼,偶尔也出去游玩。

游过了几处有名的胜境,又没了去处。都城在天子脚下,说书先生前朝事讲不了,今朝事说不得,各个不得施展手脚,很是没趣。

去戏园里听了几场戏,除了些聒噪的鬼怪故事,就只有些才子佳人的旧风月。时下人似乎不爱团圆戏,衣色极素的花旦一会儿唱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一会儿又是什么“原来你是假心肠一片待红妆”,十分扫人兴。

“我们道观的藏书库里也有些人间故事,大都是些史书。上面写皇朝将覆的时候,常要有些故事流传出来,诸如天降预言,异象凶兆。我那时悟道尚浅。以为都是编撰脱罪之辞——显得此乃天意,不能抗拒。不过现在看这里情景,连唱戏都活泼不起来,倒像是人们先早有了预感。我师父说万事万物诞生之初,都有各自的气象在里面,逃不了既定的命数,而万物有灵,即使无知,仍能得到些许昭示,诚不欺我。”谢琅如是道。

小道士说完,看了看身边几人,想要得到回应,然而大家各自走路,并没有人理他。谢琅挠了挠后脑勺,不知道气氛为何突然沉了下去,倒显得只有他一个人不识愁滋味。

陆红颜常在庭中练剑,暮春时节,乱红如雨,剑势激荡,更加是落花纷纷。她虽身形纤细,剑上的路子却至重至沉,势压千钧处,未免流畅不足。陈微尘书读乏了,便好心提点几句,姑娘倒也听话。

国师大人没事的时候也来陈府凑热闹,现下正一派慵懒卧在琉璃榻上。星罗渊上极冷,他来了这里,有些耐不住热,衣服是越穿越薄,十分的不像话。

“我说,”刑秋道,“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

他的指代有些不明不白,陈微尘便问:“和谁?”

“你的剑啊。”刑秋答得理所当然。

陈微尘不得不向他好好解释,那着实不是他的剑灵化成了人形,而是人化成了剑。

为此还不得不拿出扇子作证——这才是他连了精血的兵器。

“啧,以身化剑,还有这样的法子,”刑秋道,“须知万物有灵,由物化人易,由人化物难。哎呀,陈兄,我不得不可怜你了。”

仙道魔道各有些不通的法论,陈微尘问:“这是从何说起?”

魔帝伸出手来,那小凰乖觉地飞到他手上,任他把玩,他轻飘飘道:“这些畜生才当真活的干干净净,你看这世上,除了人,又有什么东西有这么多烦恼?可见生烦恼易,灭烦恼难,生牵绊易,斩牵绊难。那些灵物灵兽,修成人形,懂得世情,一万个里面就能有一个,不过多学了些东西,算不上稀罕。可这人——人这个东西,又有几个能斩断七情六欲,无牵无挂地做一个物件?而他能化剑,就必定有了那样心境。陈兄啊,你看上了人家,人家可不会把你放到眼里呢。”

陈微尘被戳中,差点要吐一口血,阴恻恻道:“刑兄,你若再不长些眼色,管住自己的嘴,不知要惹上多少仇家。”

刑秋哼一声:“我还怕有仇家不成?”

陈微尘晓得如何治他,拿来本佛经盖他脸上,道:“你这是造了口业,要惹和尚生气的。”

刑秋叹一口气:“生气,生气也好,我毕生是不要再见他了。”

便闷闷不乐地转一个身,闭嘴不说话了。

陈公子只好去赔不是——好不容易才哄回来。

他心里想,这两个人当真是穷极无聊,到了互相捅刀为乐的地步、

刑秋也补救道:“不过呢,他既然肯化剑让你用,想来是不把你当做外人的。我看寻常时候,他也和你举止亲密,近来几日却不是这样——是怎么了?”

陈微尘却没有答,却问:“你对那和尚动情过不曾?”

刑秋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哈”了一声:“我宫中美人成百上千,找哪一个不成,要想不开去跟秃驴谈情说爱?”

陈微尘道:“那你到底想要他做什么?”

刑秋略有些迷茫地摇了摇头:“我与他二十年未见,满心高兴去他寺里,只想能见上一面,叙一叙旧,常待在一处,他既讨厌我不走正道,又嫌我误他修行,连见我都不愿的,实在让我难过。”

“我初时也是只想跟在他身边,”陈微尘想起那日鬼迷心窍,差一点就要逾矩的情形来,道,“可大半年下来,越来越不满足,愈发管不住自己,既亲密了,又想再亲密些。”

“陈兄,我看你是彻彻底底动了凡心了,”刑秋置身事外,捏着嗓子学戏腔,“陈哥哥,你呀,你——好自为之——好自为之罢!”

陈微尘笑了笑,指尖摩挲着扇面:“也罢。”

刑秋见他笑意勉强,便转了话题,又懒洋洋了起来:“再过些日子,我就要给那草包皇帝告病。竟想让我主持封禅大典——他是真觉得自己是正统天子,可我怕被天打雷劈,还是早早躲开为好。”

陈微尘:“何时封禅?”

刑秋算了算:“这月的二十四,不远了。”

说罢,国师大人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庄白函,他似乎过得不错,也讨了皇帝的喜欢。草包厌烦了朝中那些木头一样的老呆头鹅,对这些年轻后辈极好。看中他文章端正庄严,还把书写封禅文的差事给了他——可气死了那些一身酸腐气的老呆子,没揽到这样名垂青史的好差事,几乎要去撞柱。”

陈微尘略有意外:“我以为他不是这样会顺应时势的人。”

“确实不是,”刑秋沉吟了一会儿,“我觉得这对他们凡间文人说,该是一件大喜事,路上遇见,便恭喜他为皇朝写封禅文,要流芳百世,你猜他说什么?”

陈微尘摇摇头。

刑秋道:“他并不高兴,说什么‘史家直笔,百年之后,自然分清正统、僭伪、王霸与偏安,来日青竹册上,我与皇帝与你,都不过一介跳梁小丑’。”

陈微尘:“果然还是没变,你怎么回?”

“我?”刑秋勾唇笑了笑:“我说,我管它正统还是偏安,只看皇帝怎样找死,然后便走了,没再与他说话——我们原没有多少交情,没话可说。”

“后来,”刑秋眯了眯眼睛,“走到巷子头的时候,听见他笑了一声。”

陈微尘展了扇子缓缓摇:“有趣。”

送走了国师大人,已是傍晚,用过晚饭,又消磨了一会儿时间,陈微尘便昏昏欲睡起来,回了卧房——他这几天似乎总爱困乏。

昏昏沉沉间,听见叶九琊脚步声近了,等人退了外袍,到了床边,伸手拉过来,抱住不松手,将脑袋枕过去。

叶九琊拿他没有办法。

陈微尘从那天与他一起撰完《长相思》剑谱后,便不怎么爱说话了。平日里常带的笑意也减下去不少。

只是夜间仍要与他同床共枕,还非要抱着才能睡得安稳。

他手臂无处安放,只好回拥过去。

这样境况下无法观冥修炼,久了,也渐渐习惯入眠。

然而最近几天却睡不得。

叶九琊趁着昏暗红烛,恰能看清陈微尘脸庞——闭上眼的时候,看不出神情,像是已经忘忧,显得格外乖顺。

明月渐升,至中天的时候,怀中人忽然轻轻颤了起来,眉头微蹙起。

——这几日来,午夜总会如此,过上一会儿,才能好起来,他探过陈微尘经脉,并无异象。

可今夜的时间,似乎过于长了。

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额上渗出细密的汗来。

他唤他名字:“微尘。”

几声过后,颤抖终于停了下来,陈微尘缓缓睁开眼睛。

初醒时带着些迷茫,第一眼看见叶九琊,竟然本能似的缩了一缩,松开手臂,往后退开。

直到逐渐清明,才又挨挨蹭蹭过去。

叶九琊问他:“可有哪里不适?”

“我好疼,”听得一声极轻极低的音,“叶君,我好疼。”

陈微尘怔怔望着上面,又转头望向叶九琊,许久不说话。

叶九琊终于记起他那颗悲不得喜不得的心。

陈微尘只说过有这一样毛病,这大半年来,平日里却并未怎样,又兼他经脉身体皆无大碍,也逐渐以为只是一点无伤大雅的小病。

现在想来,只有初见那次,八月十五,在海边饮酒时,露了些形迹来,之后是再没有过了。

他无端想,到底是没有疼过,还是掩饰得太好。

这样想了,便这样问了。

“你......平日也会疼吗?”

“不经常的,”怀里人闷闷道,“偶尔有几次。”

叶九琊看他垂着眼,并不像往日一样直视自己,忽想起来之前的一天,公子在假山石上擦伤了手,一片淋淋的血。小桃拿了手帕清水拭着,两眼通红。

陈微尘只是微微笑着,另一只手摸她头发:“乖,别哭,不疼。”

“你这个人最可恨,”小桃的声音带些哭腔,“惯会说假话粉饰太平的,以为谁不曾受伤流过血,不知道你疼么?”

是了——叶九琊望着陈微尘,心想,说是有几次,便是很多次。

若不是这人刚醒时神思不怎么清明,被问了出来,恐怕要毕生都埋在心里。

他问:“为何不说?”

陈微尘只是笑:“我说了,你便会心疼我么?——若不会,我又说它做什么?”

又道:“无情道不晓得七情六欲,我知道你是不会的——只要你平日里待我好,不像上次写剑谱那样让我难过,就心满意足了。你总是这样可恨,一边骗着我,一边又想着他。我虽然愿意被你骗,可也不是不会难过,再有下一次,我......”

他顿了一会儿,终究说不出重话来,闭上眼,靠在叶九琊胸前,闷闷道:“睡了。”

叶九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抚着他头发。

他想,心疼——是怎样一种心绪?

心在内腑,若不受外力所伤,是不会疼痛的。

也只能想到小桃拭着公子伤了的手,红了的眼眶与带哭腔的声音。

最后感觉到陈微尘又往自己怀里钻了钻,许是肩头露在外面,受了凉。便想,要待他好。于是伸手拉过绸面滑顺的锦被把肩头盖住,把人也拥紧了,烛火摇曳中渐渐入眠。

粉饰了的太平,往往比真的还要像模像样许多。

陈府中如此,国都中,乃至整个南朝也是如此。

祥瑞既降,陛下圣明,承天景命,封禅在即。

道观法场一座一座建起来,国库中的银两流水一样淌出去,小型的祭祀同样一场一场兴办,更兼大赦天下,普天同庆,白日如何热闹不表,夜间亦张灯结彩,庆贺升平盛世。

当府库渐渐空虚,气派山路凿就,宏伟天台落成,沿途一应雕像渐渐完备,征来的民夫也将力气用尽时,封禅的大典便逐渐逐渐近了。

刑秋告病躺在国师府里,六道圣旨连下也硬是没有拉出来,最后只有气无力地咳了几声,告诉前来宣旨的大宦官:“咳......这位公公,我实在是......咳咳咳,能去观看大典已是万幸,主持此事,实在是,咳咳...咳咳咳咳......”

大宦官也不好戳穿他咳的是如何假,被一众随从边拉边赶轰出了门。

皇帝也无奈,想来想去,前朝承办此种事情的司所在战火中被踏毁,南迁后也没能重建起来。而在那一群说是德高望重,实则满脸皱褶满嘴酸腐气的老臣里,实在找不到适宜的人选。他正心烦意乱,看到来呈封禅文的庄白函,眉目俊秀,身形挺拔,越看越是顺眼,大袖一挥:“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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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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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_⊙)

    戚容老可爱(想念猫丞和夏夏)2020/05/22 12:40:21回复 举报
  2. 游园惊梦的皂罗袍啊……这段超好听的

    陆小瑾2020/06/14 17:01:28回复 举报
  3. 虐死我了,我最受不了这种受了,啊啊啊,好难受呀,不太想HE,就这个调调也挺好的

    2020/07/17 09:42:58回复 举报
  4. 啊啊啊!楼上的!我也这么想的~~~现在这种节奏,BE也可。

    zhuli啊2020/08/09 03:52:09回复 举报
  5. 你们是魔鬼吗?这本书要HE的话应该会让叶九琊的无情道发生个什么?【别管我,我是智障】

    金陵城上西楼2020/08/09 16:20:21回复 举报
  6. 陈微尘真的好像林小疏。陈微尘真的不是焱帝吗?他难道不是破了无情道的焱帝吗?

    一锅2020/09/23 08:22:51回复 举报
  7. 楼上的。。。你认真的吗???

    像小林疏吗???我感觉小林疏可爱一点。。。。

    墨安2020/12/04 00:26:44回复 举报
  8. 啊啊啊,我要疯嘹→_→←_←
    我同意三楼,感觉和一受里的受的那种压抑很像
    (无心ky,手下留情)

    啊啊!!2021/06/13 14:00:51回复 举报
  9. “陈兄,我看你是彻彻底底动了凡心了,”刑秋置身事外,捏着嗓子学戏腔,“陈哥哥,你呀,你——好自为之——好自为之罢!”
    ww刑秋好可爱
    小十四肯定能圆回来的,he~

    花糖2021/07/19 14:47:27回复 举报
  10. he拥护者在此哈哈哈

    泽桑2021/07/31 12:59:56回复 举报
  11. 我只知这是小十四唯一一本内容刚过半就虐的我心疼肝疼哇哇嚎的书

    我哭的超大声2021/08/24 14:24:31回复 举报
  12. 好虐,真的好难受[你看着的到底是我,还是他]

    小橘2022/01/02 18:51:07回复 举报
  13. 两次落泪都是因为小桃的话、哎…小桃是真的心疼公子的

    4042022/02/19 13:51:13回复 举报
  14. 庄白涵……唔,嗅到了刀了味儿,虽然一直是刀
    Sixteen

    匿名2022/04/17 21:32:04回复 举报
  15. 一直不理解什么是be美学,怎么会美呢。。。小说里都是残酷的,别提现实里的be了,为啥说它美,,我不了解

    青团不吃猫(粉笔画)2022/10/26 13:24:32回复 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