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周洛阳本想问他家乡在哪里,但明显地感觉到他不想说话,便索性不再多问,两人之间保持了默契。

一顿饭结束,杜景掏出信用卡要结账,才说了句“我来吧”。

周洛阳不缺钱,但他大致摸到杜景的脾气了,便没有与他抢单,简单地答道:“好。”

杜景买过单,周洛阳又开始逛街,两人一前一后,偶尔在橱窗前停一会儿,直到周洛阳进了苹果店,杜景才忽然道:“你要买?”

“不是说陪你买个新手机吗?”周洛阳说,“你的已经没法用了吧?”

那一刻他感觉到杜景身上低沉的气压倏然舒展开了。

“你还记得。”杜景说。

周洛阳有点奇怪,甚至哭笑不得,说道:“当然,没有手机用,不会很难受吗?你觉得新出的这款怎么样?”

周洛阳用的是新机,杜景那台已经是一年前的了,他站在桌前,让杜景拿着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来划去,说:“你的手大,用max版刚好一只手握住,要不要考虑这个?”

杜景的手指修长,指节分明,相当漂亮。

杜景点了点头,没有犹豫,刷卡买了。

“我想去办张新卡,”杜景又说,“有不用身份证就能办的号么?”

周洛阳笑道:“你是海归的间谍吗?”

杜景在踏出苹果店时,话又变多了,说道:“我不想让我继父知道我的电话号码,太烦人了。”

周洛阳想了想,说:“用我身份证给你办个新号吧。”

于是那天晚上,杜景用周洛阳的身份证,办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电话号码,在电话簿上存了第一个人的联系方式:洛阳。

但回到寝室后,杜景坐在书桌前,面朝手机,陷入了思考,眉头微微皱着,似乎有什么烦恼。

“怎么了?”周洛阳说。

“我想注册一个新的苹果ID,”杜景说,“但我必须先下一个VPN软件,才能注册新邮箱。”

“你可以先用我的。”周洛阳说,并把自己的苹果ID写在一张小纸条上,递给杜景。

接着,杜景重新申请了一个微信号,用于联系。

周洛阳那时还不知道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很长一段时间后,回想起往事,才感觉到那个晚上,对杜景而言,应该代表了他的新生。

停车场里,杜景拉开车门,坐了进来,周洛阳身上盖着运动外套,蜷在副驾驶位上,侧头注视他,杜景的嘴角还带着被他一拳揍过的轻微红肿。

杜景把其中一杯咖啡递给周洛阳。

“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周洛阳冷冷道。

杜景松了下衬衣领子,说:“勒得太死,快透不过气来了。”

说着他翻出药盒,倒出几颗白的、红的药片,看也不看便拍进嘴里,用咖啡送服下去。

“昨晚睡了多久?”周洛阳说。

“没睡。”杜景答道。

“那还喝咖啡?!”周洛阳说,“不要命了!”

杜景说:“只喝一口。”

周洛阳问:“这是余健强的公司?”

杜景在手机上打了一行字给周洛阳看:【车里有监控】。

周洛阳只得不问了,说:“找个地方睡会儿吧,这些年里失眠有减轻吗?”

“没有,”杜景说,“比以前更严重了。”

周洛阳:“吃的药也比以前多了。”

杜景看了眼手机,知道周洛阳没有看他的设备,只要他不在的时候,周洛阳从来不乱翻,与从前一样,想翻的时候,只会当着他的面翻。

杜景也很坦荡,没什么不能见人的——至少对他与周洛阳的关系来说如此。

“家里没有留给你现金?”杜景问。

“没有。”周洛阳答道,“欠下不少债务,爷爷的遗嘱立了给我,债务也一起继承了。值钱东西早在他去世前,就被我姑、我叔叔他们瓜分完了,现在去的仓库里只剩一点破烂。”

杜景又说:“你爸爸呢?他不管?”

“死了。”周洛阳答道,“前年年底,在羽田机场的路上出了车祸,乐遥就是因为这场车祸,落下的半身不遂。”

“对不起,”杜景说,“本想说你变了不少。”

“没关系,碰上这么多事,总会有所改变的。”周洛阳轻松地说,“无论发生什么,日子总要过,人来人往,天地众生无一停驻,万物川流不息。”

杜景:“赫拉克利特。”

车在鼓楼斜街前停下,这一片是宛市的老城区,奥迪在狭隘的平房巷外掉头极其艰难,就像游进了大量盘结海藻区的一尾鲨鱼,路边人还不停按老式自行车的铃铛,叮叮作响,从车窗外望进来,好奇杜景,也好奇杜景脸上那道疤。

杜景现在已经不太在意旁人的眼神了,别人看他脸上的伤痕,他就光明磊落地让人看,只有英俊的脸上,那冷漠的表情是倨傲的。

周洛阳掏出钥匙,打开一扇破败的木门,“吱呀”一声推开。

这是爷爷生前名下所有的一间小平房,据说是祖先留下来的,位于鼓楼斜街七十三号,四十年前就再没人住过,十年前用以堆放古董店里淘汰下来,或是修不好的杂物。

平房约六十方,房顶上悬着一盏电灯,周洛阳关上门,拉了下灯绳。昏暗灯光下,全是柜子与箱子,靠墙的架上堆着大量的旧书与纸张,几卷被虫蛀坏的画。角落里有张弹簧床,床上铺着空调被,墙上挂着积灰的唐卡。

杜景走到后门处,那里被水泥封上了,窗子则钉上了木板,从缝隙外投入秋日的天光,卷起的尘埃犹如从古老文明的光阴罅隙中,照进来的光柱。

“只有这些,”周洛阳站在房子中央,想了想,说,“估不了价。”

“估过?”杜景走到一张老式桌子前,拉开抽屉,里面是几块没有表带的表盘,压着二十年前的《参考消息》。

周洛阳:“自己估的,从小就与古董打交道,心里总归清楚。唯一值钱的就只有这套房,五六百万吧,但也得等拆迁补偿,拆迁的可能性很低……”

鼓楼斜街是古建筑保护片区,其后是个很大的湖,临湖一侧已改造成了商业街,开满了奶茶店、特产商店、文创小铺,就像全国各地都有的古镇文化。但往里走个三四百米,便是无人问津的危房小巷,租不出去,政府也不敢来拆。

“……况且涉及到祖先的产业,”周洛阳说,“我也不想卖。”

杜景拿出一块表盘,对着窗外照进来的天光端详。

这块表非常奇特,它没有时、分、秒针,圆形的表盘上只有三块方形金属片,各自错开三十度叠在一起,彼此交错,形成薄薄的十二角型。内圈是一天的十二小时刻度,中圈则是一个月相周期对应的天数。

最外围,则是万年历的时间圈环刻度。

杜景拿高表盘,看了一会儿,显然被它复杂的机械感吸引住了。

“怎么看时间?”杜景问。

“方形的一个角上,有一枚泪滴形的蓝宝石,”周洛阳说,“要对着阳光看才能看见,蓝宝石指的方向就是时间刻度,瑞士的工艺,我试着修了下,不太能走。”

杜景说:“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表,很漂亮。”

周洛阳说:“没有名字,也没有批次,应该是个限量版的吧,很多年前的产品了,喜欢就拿走。或者换个?有枚迪通拿你要吗?”

周洛阳打开角落里的小保险柜,里面有两块表,扔给杜景一块,让他试试。

杜景试着放在手腕上,摇摇头,还给了周洛阳。

“你会修保险柜吗?”杜景坐在床边上,试着调手里那块奇特的表,忽然问。

周洛阳:“?”

周洛阳没明白过来,片刻后说:“需要设计图。”

杜景看了眼周洛阳家的保险柜,与余健强办公室里的有点像,随手一指。周洛阳便起身翻东西,杜景又说:“老式库布尼,1973年产。”

周洛阳的这个保险柜也是库布尼转盘式,只是批次不一样,设计上也作了更改。

“73年的?”周洛阳说,“看见实物说不定可以,你要做什么?”

周洛阳怀疑地看着杜景,心里充满了疑惑。

杜景摇摇头,说道:“没什么。”

周洛阳说:“我记得好像还有它的手册。”

数十年前俄罗斯的保险柜很畅销,说明书里也附带了在忘记密码的情况下如何复位的办法,只是相当复杂。周洛阳找到一本发黄的手册,批次不同,原理却应当大同小异。

“你到底想做什么?”周洛阳疑惑地说。

“我有点累。”杜景忽然道。

“睡会儿吧。”周洛阳让杜景到弹簧床上去,杜景皮鞋也没脱,朝里头挪了点,留出一个空位。周洛阳也与他并肩,在床上躺了下来,开始翻手册。

杜景还在看手里那块表,说:“几点了?”

“十点。”周洛阳翻着说明书,一瞥杜景,“别弄了,已经彻底坏了,修不好,留着当纪念吧。”

杜景调了下表盘,发出一声轻响,但在设定日期时却被卡住了,转了几下,这块表有点生涩,他不敢太用力拧,怕拧坏了。

表盘上的日期停在昨天:九月七日。

也是他们在分别近三年后,再次重逢的那天。

一声机械的轻响,杜景不知道无意中动了什么地方,停摆许多年的这块表,再次开始走动。

“修好了,”杜景给周洛阳看,“怎么奖励我?”

周洛阳:“……”

“你只是把发条针拉出来又插回去,反复了几次而已吧!”周洛阳哭笑不得道。

周洛阳看了眼杜景,见他还像小孩儿一般,执着地弄那块表,便从他手里取走,说道:“别玩了,睡会儿。”

“两个小时后叫我,”杜景说,“一起吃午饭去。”

杜景于是稍稍侧过身,闭上双眼,露出了疲惫的表情。

周洛阳给两人盖上被子,继续翻看保险箱的说明书,说明书上又是俄文,看得他头晕脑涨,于是随手将书扔到床下,也睡着了。

十一点四十五:

杜景忽然睁眼,从西裤的裤兜里摸出正在振动的手机,接了电话,放到耳畔。

“景哥,”那边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说道,“你在哪里?”

杜景轻轻起身,眉目间带着刚睡醒的焦躁,低声道:“说。”

“余健强死了。”那边压低声音。

“昨晚半夜,他在工地跳楼了!你没看新闻?半小时前爆出来的!”

杜景脸色瞬间一变,拿了西服外套推门出去。

而这时候,周洛阳还在熟睡。

杜景绕到小巷后,换了蓝牙耳机,年轻人还在耳机里说:“你昨晚那个点在什么地方?有没有不在场证明?”

杜景没有回答,只听耳机里那人又飞快地说:“公安正在到处找人,他所有的助理都要被带走协助调查,你先找个地方躲一会儿,别被……”

杜景来到离车不远的巷子尽头,看见两名刑警正在拍他的车牌,停下脚步,转身从原路回去。

十一点五十五:

杜景正要走进商业街时,三名刑警,一前两后迎了上来。

“同志,请你跟我们走一趟。”为首那人出示工作证。

杜景稍稍抬手,手里抓着外套,刑警为他摘下耳机,简单搜了下他的身,没有铐他,把他带上了警车。

十一点五十八:

仓库内,熟睡的周洛阳枕畔,被杜景动过的表,蓝色泪滴指向罗马数字“十二”。

十一点五十九分五十九秒……

十二点整。

三块方形金属盘走过了十二小时的轮回,归位重叠。时针,分针,秒针叠在一起,发出一声很低很低的轻响,犹如发条舒展开,持续响起的水流声。

指针停在正午十二点。

周洛阳的手机闹钟响了起来,备注事项:下午六点,合伙人饭局,余健强。

第5章现在

十二点整,杜景从警车里被带了出来。

但就在跨出车,站定的那一刻,他蓦然发现,车并非停在派出所门口,而是回到了余健强的公司楼下大门前。

杜景:“?”

杜景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载他前来的警车已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变成了余健强的黑色座驾,自己站在副驾驶座车门外。

杜景:“???”

杜景连着四十八小时没有睡觉,以为自己产生幻觉了。背后司机摇下车窗,说:“你给老板打个电话吧,待会儿路上说不定还有点堵,让他早点出发。”

杜景摸出电话,茫然地看了眼,眉头皱起,电话尚未拨出去,余健强却已下楼了。

“不坐这辆。”余健强轻松地吹了声口哨,小步下台阶,说,“杜景,你开我的奔驰。”

车钥匙飞过来,杜景抬手接住,像见了鬼一般地看着余健强,思绪混乱无比。

余健强:“?”

杜景:“……”

与此同时,周洛阳打了个呵欠,从弹簧床上坐起,挠了挠头。

杜景呢?周洛阳下意识地看看四周,怎么又不声不响地消失了?这家伙能不能打个招呼?正想朝他发条消息问问,却发现没加上他的联系方式,连电话号码也不知道。

周洛阳认真地看着手机,思考要不要在门上给他留张纸条,朋友却来了电话。

“哟,宝贝。下午记得去谈你的合伙,别忘了。”

周洛阳在巷后扫了共享单车推出来:“怎么还有?饶了我吧!昨天刚相过。”

“说好的么不是?是个做房地产的,四十来岁,姓余,反正你也闲着,去看看吧。”

“我告诉你,昨天和那姓余的吃过饭,你猜我碰上谁了……”

周洛阳:“?”

周洛阳忽然发现不对了。

电话还在继续:“哦?昨晚也去了?姓余的有钱人这么多?”

周洛阳一脚踩着踏板,停在红绿灯前,没有说话,打开支付宝,颀长手指扫了下,寻找他的转账记录——没有。

按掉手机,再按开,最后一刻,他的视线停在手机锁屏上的日期上:九月七日,星期五。

怎么回事?周洛阳心想。

“碰上谁了?”

“没什么。”周洛阳茫然答道,“那我挂了?”

“记得去,五点我再提醒你一次。”

“知道了。”周洛阳果断答道,“不会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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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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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这章都没有评论了,都没有人吗?
    其实这有点时空倒转,像电影里触发了某个点就回到了过去,这里的就是那个表。

    湛羡迷2020/04/28 22:08:24回复 举报
  2. 半月前才看完《信条》,在思考有哪位大神可以用文字来还原熵增定律下所限定的时空逆转条件。

    没有称呼2020/10/03 10:20:09回复 举报
  3. 1L不是没有人是没人看懂/悲伤

    认真看完一章发现什么也看不懂的小菜鸡2021/04/28 22:33:04回复 举报
  4. 土拔鼠之日???
    (太快了3次)

    懒得取2021/06/03 22:43:13回复 举报
  5. 打卡!!!!!

    匿名2022/09/12 12:03:11回复 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