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5、第二百三十四章 绝代竹笛

第245章 绝代竹笛
幽篁之中,一片清雅萧肃。在夕照晚风吹拂之下, 笔挺的竹子枝干簌簌作响, 偶尔风力稍大些, 就有小儿巴掌大的竹叶被从枝端吹落,其上犹带苍翠绿意。
在这片竹林的深处, 独结了一个茅草覆顶的方庐。这间庐屋看上去质朴简陋,实际坐卧在半个书院的风水中心,竹林簇拥时时风生, 旁边蜿蜒一条天然清溪, 底部小石一眼可见, 谓之水起。
而倘若进入这简陋的庐屋里,就能见到其中陈列了名贵乐器若干。金玉竹石的笛箫尺八足足挂满了一面墙壁, 各种瑶琴月琴柳琴箜篌等丝弦乐器也在四角摆放。从安置乐器的屋子再往里一间, 就能见到如今正闭着双眼, 端坐蒲团之上的青衣人。
在青龙书院的竹林, 青龙书院的最中心,接受了老青龙遗产的异种, 除了公仪竹之外, 哪里还有别人呢。
他这竹庐看似单薄落魄, 近乎于幕天席地, 无遮无掩, 只有一座不高的后山为倚靠,连外墙也没有一面。
可实际上,这屋子却居于四位内门长老所居山头的中心, 外侧更有药峰、乐峰、丹峰、符峰、阵峰、战峰等隐隐成环抱之势,几乎扯下来半个书院的人替他护法。
这样一处看起来空落落的小房子,足以算得上如今三千世界里最安全的地方。
——然而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绝对的安全。
譬如如今突然出现在公仪竹面前的这个男人,全书院上下也说不准究竟谁见过他。
他轻而易举地避开了半个书院的弟子,一直坐镇峰中护法的长老亦统统没被他看到眼底。如今已经闭锁门户的书院没能阻止他的进入,而在这人现身后终于发觉,试图开口警示公仪竹的几名元婴长老,还不等张开嘴巴就先被抹了脖子。
此人闯进书院腹地就如入无人之境,他负着手凝视了公仪竹一会儿,就绕到他背后,一掌抵在公仪竹的背心。
全部神识都沉入丹田,正炼化青龙道源的公仪竹蓦然睁眼,却已经晚了。
此时两人一坐一立,端坐在蒲团上的公仪竹连影子都被背后那个高大的男人遮掩,对方一掌按在他的后心,掌心只是稍吐灵气,轻而易举就逼得公仪竹才降服一些的青龙道源在丹田里造起了反。
“你……”公仪竹隐约窥得此人墨绿袍袖一角——或者说,根本就不必看衣服颜色,这人的身份本来就呼之欲出,“玄武……”
“我封界闭关已经有近千载了。”背后那人笑悠悠道,“承蒙各位还记得我。”
他说话时关于灵气输出的掌握依旧很稳,连接压下公仪竹七次逆流经脉的反冲。每一次输出的灵气都恰好抵消公仪竹反击的力量,绝不多浪费一分。
他就这样有条不紊地破坏着公仪竹的浑身经脉,不断翻腾着激起公仪竹丹田里的那滴青龙道源,像是打算用公仪竹那巴掌大的丹田来盛装一座喷发中的暴烈火山。
在一盏茶的工夫里,他已经先后破坏了公仪竹身躯的半面经脉,态度不可谓不冷静,出手不可谓不狠辣。
然而令人感到荒诞的是,他出口的语气竟然是带着点被辜负感的埋怨。
“囚牛啊囚牛,你为什么要接青龙老东西的担子?”玄武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质问道,“我都已经放你一马,舍去截杀你的工夫,带着穷奇和饕餮去挑衅睚眦,你怎么始终都不领情呢?”
玄武万分遗憾地表态道:“历代囚牛的音乐,我还是很喜欢的。你们就不能如同乐声一样清雅风流,表里如一,做你们清心寡欲的方外之人,不要插这个手吗?”
他态度惋惜至此,手下却是分毫也没有留情,劲力一吐之间已经截断公仪竹七条心脉,直逼得公仪竹浑身灵气在已经断裂的经脉中暴涌而出,如同失控的洪水般流入浑身血肉,生生逼出公仪竹喷出一口猩红的心头血来。
心脉既断,原本还勉力支撑的公仪竹彻底失去了对自己灵气的控制。往上金气生锐,锋不能藏,反伤公仪竹双肺;在下青木失控,根梢俱断,直摧公仪竹肝胆。
眨眼之间,公仪竹的五脏六腑就被暴虐失控的灵气绞成翻滚似的一团。
玄武是当真惋惜。他痛声道:“肺气一泄,金锐横流,凌然发声吐字之气亦不能持久。可惜,太可惜,你从此再也吹不出那样清新婉转、悠扬圆润的竹笛声了。”
公仪竹才张口一咳,淅沥血色就顺着他口角不要钱一般地流淌下来,很快就染透了他前胸青衫。公仪竹艰难沙哑道:“这都全是蒙君所赐……”
玄武声音沉了一沉,听起来简直像是在因为公仪竹这话而难过一样。停顿片刻,竟然由他宽慰道:“我一向觉得,囚牛一族瑶琴一道的音律造诣远胜箫笛。笛声虽被摧折,总还有琴音作为抚慰。”
这话由谁来说,都不该由他这个加害人张嘴。连公仪竹这种气度宽宏,风仪如日贯长空的人物都不由得双目圆睁,唇角断续的血流涌流的更加汹涌。
玄武似乎觉得自己已经把公仪竹破坏的差不多了,于是便从容地收了手。此时公仪竹一向笔挺的身姿竟已佝偻如虾米,若不是玄武还用一只手扶着他肩头,只怕整个就要跌倒委顿于地了。
“你爷爷的笛声飘逸洒脱,你父亲的笛声清亮悠远……而今你的笛声我尚未听过,也再无缘过耳。公仪一脉的竹笛,从此不复闻矣。”
玄武长叹口气,缓缓绕到公仪竹身前,在他面前半蹲下来,面上徒露哀愁之色。但与他感叹怅然的声音相比,他手上的动作未免太狠毒,太利落。
他五指曲扣如爪,连丝毫犹豫也没有,像是刀切豆腐一样顺利地插进公仪竹丹田,直取那枚已经在公仪竹体内沸反多时的道源。
公仪竹俊逸的面容上已现死灰之色,他嘴唇被自己的鲜血染得艳红,却遮不住底下苍白到近乎透明的唇色。他整个人都轻微地哆嗦着,感觉到玄武的指爪毫不客气地在丹田中翻搅,几乎毁去了自己大半的元婴基底。
他终于与玄武正面相对,亲眼看清了这个在世人传言中神秘了一千多年的男人。然而此时此刻,公仪竹的视线都飘忽而不清晰,他只看清了这人唇角边那抹仿佛嘲弄又好似歉意的笑。
玄武捏住了那滴青龙道源,十分讶异地说:“原来你早清空了你的坤之道源?”
“……”
“你早该告诉我的,若我知道,本不必对你下这样的重手,那或许还能听听你的笛子。”
“……”
“好了。”玄武柔声和公仪竹说话,他收回自己的指爪,那只手直到手腕处都被公仪竹内腑的鲜血镀上一层淋漓的猩红。他顾虑到此时公仪竹垂死而涣散的神识,特意提高了音调,“你的囚牛道源,你放在了哪里?”
公仪竹一言不发,他闭着眼睛,好像整个人都已经死去。
玄武宽容地笑了笑。
“好吧,好吧。其实我没有想拿你开刀。你可以自己留着它,当成我送给与历代囚牛旧日情谊的礼物。”
他松开自己把持着公仪竹肩头的手,公仪竹像是一具破败的木偶一样,斜斜摔倒在地上。
草庐的地板乃是木质,彼此之间相互搭连,被公仪竹跌下的力道一震,四角安放的弦乐器同时一颤,声音轻微而幽清,像是仅鸣了一声的哀歌前奏。
玄武把自己沾满了鲜血的右手抵在心口,他的前襟上顿时印上了一个深色的手印。此时此刻,面对着自己脚边垂死的公仪竹,他伤怀道:“乐器有灵……”
他就这样带着新鲜的战利品离开,闯入和消失一样轻盈迅速,仿佛一个入错了场又很快发现自己没有得到邀请的客人。
而原本蜷缩在地上的公仪竹艰难地睁开了眼睛,他咳出一口血沫,把耳朵紧贴着地板。在是终于确定了玄武的离开后,他动作迟滞地给自己翻了半个身。
他由侧躺改为趴着,然后一蹭一蹭,用他染血的十指,用他承载着空茫视线的头颅,用他破了一个大洞,至今还在往外淌血的腹部,用他两条几乎被废去全部经脉的膝盖,一点一点地,往竹庐外爬。
那个书院里人人敬仰,人人钦佩,人人艳羡的公仪先生,那个从来折竹踏乐第一风流的公仪先生,现在浑身的汗水和血水混成一团,修为和生命一起从他的身体中流逝。
他甚至都没有多余的力量站起来,只能朝着门口的方向缓缓蠕动,好像一条最卑微的虫豸。
他就这样狼狈地把自己蹭到门口,身后拖开了一条长长的血痕。
公仪竹翻过第一个门槛,再翻过第二个。青龙书院的公仪先生一向温雅近人,连门槛也绝不设得太高,是欢迎众学子前来造访的意思。于是此时此刻,这门槛也方便了公仪竹自己,能让他把下巴垫在被无数人用脚踏过的高处稍作休息。
他还有一点点的力量,他只有一点点的力量,因此这力气决不能浪费在站起来的这种小事。
常人四五步就能走过的路程,公仪竹整整爬了一炷香。
他终于把大半个身子探到竹庐之外,与外面横斜于地的四具尸体打了个照面。公仪竹喘息得简直像一头牛,他喉咙里发出某种破风箱般的声音,无论谁听了,也不能辨认出这和那把华丽优美的嗓子出自同一个源头。
公仪竹向着后山的方向抬起了手。
后山藏着一座处理过的望天犼尸体,那东西上附着洛九江的一道刀意,而刀意之中,又残留着微末的阴阳道源痕迹。
曾经洛九江把它摆在药峰之前,后来阴半死嫌它惹来人声又碍事,为此差点没把洛九江弄死。洛九江转而求回公仪先生头上,公仪竹也就把它收到了自己所在的后山。
现在他万分庆幸这座摆柱被他安放在了后山。
玄武这个人喜怒不定,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改变主意,去而折返,因此公仪竹必须在第一时刻把那座望天犼毁了。
他得掩盖其上阴阳道源的痕迹,不能让洛九江此时就进入玄武的眼目。他需要保护洛九江,保护这个他视为亲传弟子的孩子,保护三千世界中的新血,也保护洛九江背后的枕霜流和沧江。
哪怕他的所作所为仅仅能给予他们一时半刻的遮掩,那他垂死前的狼狈和卑微,也足够值得。
公仪竹艰难地抬起手,他如今的目光已经完全涣散,甚至都不能单凭视力找准那尊望天犼的方向。他把自己的手指紧握成拳,在回光返照的这一刻感觉变得分外敏锐,他听到某种类似石质的东西炸裂成粉的碎响。
“呼……”
公仪竹吐出一口长气,右手完全无力地跌下,整个地砸在地上。
在整个身体都将要腾飞的幻觉之中,公仪竹听到仙乐齐响,十几把瑶琴同时弹拨,两侧分列着四张箜篌,丝弦乐里配着八名长箫的好手,其中自然也不能少了活泼的短笛。
神智恍惚之间,公仪竹漫无边际地想道:我好像……再不能吹竹笛了。
那仙乐之中突然多了一道不和谐的脚步声,却是玄武去而复返。
“我有点后悔了,”玄武直白地说,“你还记得自己把坤之道源放在哪里了吗,小囚牛?咦?你爬出这么远,是要找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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