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第一百二十五章 袖底

枕霜流有意把洛九江多留了几日,故而洛九江所乘上的那班飞舟,实则是圣地开前的最后一班。

不过出乎意料,这架飞舟上一同赶往青龙界的圣地队伍虽然并不算多,但居然不是很少。想来是有些世界偏远,来回传递消息不易,一去一回的时间都放得格外长的缘故。

此时此刻,寒千岭正站在驿传阵附近等人。

封雪和小刃站在他背后替他算他这些日子希望落空的次数,不远处还额外站着一位朱雀使,这些日子已经被寒千岭训得服服帖帖。

封雪安慰道:“这是最后一班,九江怎么都该在上面,马上就能见到。除非是他师父改了主意,突然不让他去圣地修炼了……”

“枕先生在此事上无意反悔。”寒千岭漫声接道:“我和公仪先生聊过几句。”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竟也打发过了小半个时辰,随着飞舟特有的轰鸣声响起、驿传阵上也隐隐闪烁起了幽幽的萤色光芒。寒千岭和封雪察觉动静,均是双眼一亮。

飞舟稳稳在驿传站中停靠,巨轮模样的空间行船上缓缓放下沉重的阶梯,成群结队的年轻英俊的修士都涌到出口,挤挤挨挨的人流让锁定单个目标的辨认变得很是困难。

毕竟在这种修士簇拥的情况下,只要礼仪和脑子没出问题,就不会有人动用神识巡视。这是一场对视力的考验。

封雪尚且还在艰难地踮起脚尖,一遍遍地扫视过人群,她身边的小刃就轻轻地扯了扯她的袖子。

“姐姐。”小刃指了一个方向,示意她去看。

顺着小刃的手指,封雪果然很快就找到了还挤在飞舟的楼梯口上,笑容灿烂的洛九江。

封雪夸奖了敏锐的小刃两句,便见洛九江竟也定定地瞧着他们的这个方向。她冲洛九江高兴地挥手,对方却连胳膊也不曾动上一动,她试着做出几个表情,却和洛九江的回应全对不上。

封雪愣了一愣,重新定位了一遍洛九江目光的落处,然后无声转头,只见寒千岭和洛九江眼神间你去我回,有来有往,彼此间神色都是一样的熟络开怀,显然已经隔着人潮沟通互动了好一会儿。

正当此时,小刃又用拇指比了比寒千岭的方向,认真纠正了那些关于“小刃真聪明”、“小刃真敏锐”的夸奖:“姐姐,找出来的不是我。”

“嗯?”封雪迷茫地眨了眨眼,很快就根据小刃的动作分析出了具体情况:“你是说……你顺着寒公子的眼神发现了九江?”

小刃点头。

“……那在你发现之前,他们两个对接上多久了?”

小刃不确定地皱起眉头,很久才严肃道:“从一开始?”

封雪:“……”

“我们走吧,小刃,。”封雪麻木地说:“这里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其实一开始我们就不该来。”

“哦。”小刃其实不太理解怎么说要来的也是姐姐,连招呼也没打就要走的也是姐姐。不过既然姐姐说了,她就听话。

她乖乖牵着姐姐的手跟她离开,路上又被封雪投喂了一把形如雪花的雾凇糖,她舔过还沾着糖霜的指尖,主动问道:“姐姐,是什么?”

封雪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道:“好吃吗?”

“好吃。”

“那就多吃点吧。”封雪又抓给她一把,顺便替她擦了擦沾着糖渣的唇角:“深雪宫特产,寒公子之前送我的,又名狗粮。”

——————

洛九江此前已经来过青龙书院一次,也无意和那些才俊一起争夺个谁先谁后的排名,因此他在甲板附近站了很久,直到船上人流已经变得稀稀落落,这才带着四位队友一同缓步走下。

他刚刚隔着人潮与其中一人眉来眼去的过程早被身后四人看在眼里,那位和他较为熟络的青年陈桥率先发问,听声音还有点吞吐迟疑:“少界主,那位就是……深雪宫主?”

“你们也知道了?哦,白练大哥告诉你们的吧。”洛九江转转脑子,就明白了其中的前因后果——白练确实听从了他的吩咐,没跟这四位青年说什么“要替少主担下一切伤害,甚至为少主而死”之类的混账话,但另一种话,他绝对是说了。

他一定下过“让少主离那个深雪宫主寒千岭远点”一类的糟糕命令。

洛九江转身,只见身后四人脸上几乎都是一样的犹豫神色。他十分诚挚地对他们建议道:“没事儿,你们装作没看到吧。没能完成任务也不怪你们,刚刚大家也看到了,你们拦不住我的。”

方才洛九江和那位深雪宫主如何隔空交流得热火朝天的样子,四人都瞧个分明,自认还没有蒙住少界主眼睛的本事。故而他一句话说出,四人便露出动摇之色。

洛九江笑了笑,对他们具体的心理斗争也不甚在意,反正最后结果只有那一个。此时飞舟上的修士大多走尽了,他袍袖一展,就如一只背羽漆黑的巨鸟一般,映着飒飒风声跳下船去。在高速的下落之中,他的目光还正迎着寒千岭带着笑意的双眼。

“千岭!”

寒千岭弯着眼,疾疾上前了两步,恰好在洛九江即将落地之前,搭上了那人冲他伸来的手。他和缓地,仿佛把这两字含在唇齿间碾磨许久般柔声道:“九江。”

……

“你们是最后一批抵达的队伍,下午时两千余支队伍会齐聚大堂,听说副院长会来交代几句,然后明早我们就出发。”

顿了一顿,寒千岭又含着笑道:“自然,咱们一起。”

这四个字被他额外挑出来讲,对比着前一句有些公式化的交代,就如同被赋予了某种更亲密的印记。从“咱们”到“一起”,他吐出每个词组的语气都极和缓。

“那四位小哥是你带过来的?”寒千岭问了一声,话是个疑问句,他语气却笃定,甚至不需要洛九江的回答。他冲自己身后招了招手,示意自己队友去帮忙搭把手,给人找个安顿的地方。

除了封雪小刃之外,他还额外带了一个朱雀使,就是为了此时有用。

洛九江偏着头听他说话,听他絮絮交代着出发前的简单安排,就好像还在七岛的时候。他要去祠堂翻族谱,他要在小比上挑战洛四淙,千岭就低声给他说着这一趟望风的结果,还有他看出的淙哥破绽。

只是这回,洛九江没像以往那样,接着他的思路往下走。

他只是一味地笑,笑到寒千岭反应过来,一句关于交代“你雪姊”下落的话才说一半就住了口。

“你不说了?那轮到我。”

“这回远道而来,我要喝酒。”洛九江笑眯眯地说:“要练刀,要叙旧……还有些话,非要深雪宫主一句句念给我才行。”

他左手握住寒千岭的手腕,这只手骨肉匀称,刚触手时有些发凉,但一握之下就带着些浅浅的温,血管包在白如霜雪的肌肤下,而腕间命门温顺地熨帖着洛九江结着薄茧的手指,传来一下下清晰的跳动。

寒千岭的手指向外舒展了一下,牵动起手腕的肌肉,每一点细微的皮肉走势都随着温度烙进洛九江的掌心。

这只手可以突然暴起,十年相伴,洛九江再清楚不过,这只如凝月光的洁白手腕绷起时蕴含着多大的力量。这只手也可骤然化形,它曾在某一天变成尖锐锋利的一只龙爪,爪尖一照面就钩破过洛九江胸口的皮肤。

可在寒千岭尚存半分意志前,它一直顾忌什么一般蜷起。

当金铁一般的锐爪在洛九江面前截然亮相时,洛九江曾看到它掌心里沾染的一点血迹。

……那是此前寒千岭一直强迫自己蜷着爪子,反划破了自己爪心造成的斑斑血迹。

而此时此刻,这只手温顺的像是牧人手下性格最柔和的羔羊,它不但不加抵抗,甚至主动顺着洛九江使力的方向走,就这样毫不设防地探进了洛九江右边袍袖的袖底。

纯色的漆黑袖子里被洛九江请天.衣阁的绣娘刺过市面上流传的所有暗语,只属于他们的暗语被同样漆黑的丝线篆刻在布料上,行走起卧均看不出端倪,非要人用手指碰着,指腹划过一个又一个隐秘的符号,才将这桩秘密读个分明。

“一共四十八短句,二十三长句……再加上我没收集全遗漏过的,我得请我的千岭赏脸,一个字一个字读给我听。”

寒千岭看着洛九江的目光突然闪了一闪。

明明洛九江还什么都没说,他却闪电一般地抽.出手来,转而探进了洛九江的左袖。

洛九江仍然定定地瞧着他,袖口空门大开,腕间命门也大喇喇地露着,就和刚才寒千岭任他摆布的那只手腕一样,此时洛九江亦完全打开不设防。

他左袖袖底,果然也用黑线绣着许多符号,和右袖的那些不对称,很陌生,风格却如出一辙。

“然后……就有很多话,是我要说给你的了。”

洛九江顺势捉住寒千岭的手,牵着他肩并肩的走。

“我们先找家酒馆……”

然后坐下,把酒温得醇香腾腾,把旧叙得映烛西窗,再重新持起刀和剑,如从前千百次一样的过招和交手,刀背划过胸口,不勾起你衣服上的一丝线头,剑脊抹过后腰,轻轻一擦,甚至不渗进去一丝冷铁的寒意。

最后在昏黄灯烛下,肩膀挨着肩膀,额头抵着额头,一人的手探进另一人的袖口,一字一句,把过去那些未说出口借暗语遥遥传递的思念道个分明。

你对我的想念,还有我对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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