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第三十四章 佛珠

据说昨夜堆云坡突降了一晚的流火。

那火焰落地不熄,烧了整整一夜,焚的大半天色都映的透亮,百里之外也清晰可见。那熊熊火焰有种冷淡而奇特的色泽,仿佛能够烧穿黑暗。

待到凌晨,火势渐熄,周围有大胆的小妖三五结队,打算趁此处还没有哪个大王组织大面积清扫之前,好过来捞些死人东西。

原本堆云坡上结寨做主的话事人是个七彩雉鸡精,足有筑基五层,修为了得。但在这种浩浩汤汤的火势之下,哪怕他有十三十四彩,纵使侥幸不死,也该被烧得秃屁.股了。

四只小妖一路行来,所见只余满地焦黑痕迹,整个堆云坡上草木几乎都被烧尽,空气中弥散着一股呛浓的烟气。偶尔看到一具尸体,也是被烧得不成样子。至于那尸体上原有的法器,亦多半扭曲变形,饶是如此,能存留下来的器物都至少宝器往上。

这支小队里有个特别眼尖的臭鼬妖捡了几回漏子,一旁的黄鼠狼妖并着鬣狗妖瞧的眼红,直嚷嚷着见者有份,几乎就要扭住他逼他吐出好东西来。还是一旁的疣猪见势不妙打了个圆场,不然这四只小妖当场就要内讧。

妖族修炼又与人族那套标准不同,原本是足足九阶由小到大分下来。只是千年下来,两族渐从互不两立转为相互融合,彼此间好用的东西方法也能互相学习。人类在修为标准上定的界限更加分明,近年来的妖族也习惯了这套说法。

倒还有些修士或妖族还会习惯性按九阶划分,但这类修士多半用的是百年前的老黄历。

按照人类的分法,妖族在炼气修为时只能保持妖身,一旦踏入筑基,便能修出个人形。只是这人形并不利落,诸如尾巴耳朵犄角蹄子等零件难免要落下几样。而等妖族突破筑基直达金丹之时,便能彻底化作人身,与世间诸人无异了。

这四只小妖修为俱都在筑基一二层之间,虽化作了人形,却是蹄角未褪。他们一路行来四处寻摸,并未遇到什么活物,便就这样走上了山顶。

在其他三人还在寻找那只雉鸡寨主时,鬣狗妖便发现了一个生死不明,赤条条趴在焦草中的人形,登时脱口而出:“那是个什么人?”

这一场大火烧得草木俱枯,山石变色,这少年模样的人形妖怪也不知有何本事,竟没被炼成黑炭般的一条?

黄鼠狼精眼睛一转过去,目光便怔怔发直了。他口水吧嗒吧嗒地滴落下来,猩红的舌头不住地舔着自己的嘴唇:“何必管他是谁……看他能在山火中幸存,想来修为必定不俗,若能趁他重伤时吃了他,我进阶成筑基四层也指日可待。”

妖族习性不乏野蛮血腥之处,其中一条便是靠吞吃化为人形的其他妖族增长修为。想来是他们虽修成了一个人形模样,一时半刻却难得一颗人类的同理之心。

这四只小妖听闻此言都觉得十分有理,一时扑上去就要把那昏迷中的少年活活啃了。疣猪妖把少年翻了个身,咂舌叹笑道:“好乖乖,要说这份颜色,比起族里母的也是比得。”

这少年的面孔经过一场大火也仍片尘不染,容貌生得极清雅秀美,令人瞧了便觉心神一荡。若不是遇上这四个心窍未开,只通食欲的小妖,任谁都恨不得给他配以华衣美饰,再高床软卧地供他醒来,只求能瞧一瞧他睁开眼睛时的模样。

食物就在眼前,黄鼠狼哪有心情去看此人的脸好看与否?当即捧起这少年一条胳膊就要咬下。就在他齿尖即将接触到少年皮肉之际,地上的少年突然指尖微动,低低呻.吟一声:“九江……”

四只妖物被抓了个现成,一时抬起眼来面面相觑。下一刻,黄鼠狼落定主意,低头便啃,却是欲直接咬断此人的喉管:不趁着这人醒来之前活撕了对方,往后哪儿还有这般的大好良机?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那少年张开眼睛,瞳仁底带着抹淡淡的苍蓝。他一手按住胸口,声音极尽压抑,却又包着一汪浓浓的痛悔,沉沉地又唤了一句:“九江!”

这一声呼唤里的感情仿佛在喉口处便爆裂开来,出口时已浓郁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是以少年虽神色怔怔,双眼干涩,可旁人听了却无端心中一颤,几乎就要被这两个字激出泪来。

然而伴着这一句情深若斯的低念,少年闪电般出手,他动作快若疾风,又狠辣无比,“江”字的余音未落,他便眼也不眨地单手扼断了黄鼠狼的喉咙!

臭鼬妖一声惊呼,转头去看被少年随手扔在地上的黄鼠狼妖,却见他脖子软软垂着,折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显然是一抓之下不论颈骨喉咙都被捏成了一把软烂的泥粉。

这少年自然便是化龙而来的寒千岭。

他带着遍体的火焰从天而降,那火焰熊熊地烧了半夜,他的精神也恍惚挣扎了许久。直到刚刚意识稍微清醒些许,才被这四只小妖不加掩饰的恶意和垂涎唤醒过来。

一直以来无形阻拦着他的缰绳如今已不知流落何方,而这局面却有一大半都是他自己做下。寒千岭想起前尘,只觉心中恶意伴着深恨反复升腾,从前为自己构筑的堤坝再阻拦不住。

在他眼中原已淡薄许多的血雾突然蒸腾上来,鼻中嗅到的腥气浓得几乎要人作呕。他身下的这一片土地纵然被烤得焦黑,也仍然不掩此地曾经浸满的热血。

那都是他父的血,也仿佛是他自己的血,曾经淋漓泼洒下来,将海也染成最浓艳的红色,吸饱了血而越发腥黑的土铺满了整个九州。

寒千岭又一次感到那股几乎让人失去理智的晕眩和饥饿。

他更强大了,也能吞下更多东西。纵使此方世界比起七岛来不知要大上几千倍,强上几万倍,他横心下去,也能将这里闹个天翻地覆。

好像也只有让千里的沃土都寸草不生,令整个天空被撕裂的伤痕贯穿,要无数江海倒灌,使世间生灵横死,把那曾经亏欠下的每一滴血都吐出来,他心中的恨意才能稍稍消减。

他要听那些人在临死前的忏悔求饶,以血亏欠下的死债,也同样要用鲜血来寸寸偿还。寒千岭瞳孔微散,一时竟恍惚觉得自己被拔鳞折爪,无数的血从伤口中喷涌出来,自己的血在挣扎甩动中溅入了自己的眼睛,给眼中所见的一切都渡上了一层鲜艳的赤色。

寒千岭的理智仍在做出微弱的挣扎,心中的恨意却早搅翻了整个脑子。除了那自他出生来便被摁头强加的恶意之外,他心底竟也有一根不容忽视的逆骨,咬着牙挣出一阵鞭笞般的既痛且快。

——难道对最后被活活撑死,或叫围剿恶龙的人一剑杀了的结果,他自己就没有半点期待吗?

他想起自己从天际跌落时,那层层环绕着自己身周的火——他寒千岭生下来,不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凭什么要遂你所愿?何必要吞天灭地一发而不可收拾?就让他中途折戟于此,远好过最后结局一片荒芜。

生不依他,恨不依他,可死亡总该能属于他自己。

寒千岭看也不看便将那只想要咬断自己喉咙的黄鼠狼随手捏死,自己则缓缓站起身来。就在他刚刚张开左手之际,某个此前一直被他紧紧握在掌心中的异物从他手里跌落出去,又被他一把抓住。

那是一颗带着淡淡木香的、常年被他反复摩挲以致都生出包浆的佛珠。

当时那串佛珠的系线被寒千岭化为鳞爪的腕子生生撑断,木珠子噼啪溅落一地,在空间乱流中丢失散落,想必再找不回来。唯有这颗佛珠似乎与寒千岭格外有缘,它卡进了寒千岭新化的龙鳞之间,待他进入此界,以人形挟裹着漫天烈火自天空坠落之际,又被意识不清的寒千岭一把握住,再不放手。

整片堆云坡都化作了一片焦土,而这颗佛珠却仍干干净净,连一丝浮灰也不曾沾上。

这佛珠唤醒了某个被冰冻禁锢的存在,一直被恶念刻意压制在记忆深处的名字此时如洪水般倾泻出来,这股记忆带着曾经的欢笑、留恋、和第一次让他感到开怀喜悦的往事以不可阻挡之势涌过寒千岭的整个脑海,眨眼之间,寒千岭的理智便翻身做主,又一次艰难喘.息着掌握了关键的主权。

……九江,九江……

于鬣狗妖眼里,这少年一见到自己掌心里的佛珠竟似痴了一般,脸上肌肉不住跳动,眼中却仿佛要滴下泪来,嘴唇轻轻翕动,似乎再念着某个早被刻在心里的名字。

趁着少年斩断他自己一缕头发穿过佛珠捻结编绳的工夫,鬣狗与疣猪对视一眼,双双自少年的背心空门扑了过去。

只是一个眨眼的时间,那少年便已从原地闪开。在场的三只小妖都听到他低低一句:“是了,还有你们。”

下一刻,两道血线分别绕上了鬣狗与疣猪的脖子,臭鼬妖牙齿不住打战,眼看着这两个方才还一起商量着如何瓜分眼前少年的同伙声也不吭,脑袋便整整齐齐地从脖子上掉了下来。

他胆战心惊地抬起头来看着那少年,却见对方专心致志地用头发打好一个绳结,不紧不慢地合上双掌,将那颗珠子拢在手心里。

迸溅的鲜血落在他手背上,一滴也没碰到那颗佛珠。

而少年那如雪如玉的脸庞上不知何时也染上了几点鲜血,唇角的那一抹被他勾出舌尖来缓缓舐去。

少年的眼睛转向臭鼬,那带着一缕幽蓝的美丽双眼此时竟仿佛催命丧钟一般。臭鼬妖只听他客客气气地道:“轮到你了。还请毙命时记得离远一点些,切莫脏了我的珠子,有劳了。”

这是臭鼬妖此生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而那佛珠则在寒千岭掌心里被暖得温热,一如洛九江将其递来的当年。

寒千岭仔细地将这缕串着佛珠的黑发戴在自己脖子上,他将这颗木珠捏在指尖看了又看,最终缓缓地将自己的嘴唇贴了上去。

我会找到你的,九江,我终会回到你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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