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少年之血【5】

湖滨道一所高档住宅区,楚行云把车停在花圃栅栏旁,甩上车门走了十几米才发现杨开泰没有跟上来。

杨开泰垂着手臂静静的站在绿荫下,仰着头平静的从东方的天空望到西方,眼中没有功利,身上缺少尘嚣,像是从艺术学院象牙塔中外出采风的大男孩儿。

“怎么了你?”

楚行云问。

杨开泰把目光收回来,向他走过去:“这儿的摄像头很多。”

楚行云随意的往道路两旁看了看,笑了一下继续往前走:“有钱人普遍比一般人更怕死。”

楚行云走路的时候姿势有些‘飘’,肩膀总是随着步子轻轻晃动,往往是右脚脚尖还未踩实了,左脚已经迈出去了,因此总给人轻佻浮躁不太稳重的感觉。此人的‘形’和‘容’和他当年在京州大学被列为风云人物时没有丝毫出入。无论他毕业多久,见识了多少鲜血和现实,他还是刚从学校时毕业的风云学长模样,社会这个大染缸没有改变他丝毫,这点倒是难能可贵。

“队长,你觉不觉得我们的工作,有时候像个报丧人。”

杨开泰脸上有些低沉,闷闷的问。

楚行云看他一眼,佯装出一脸惊恐:“别胡说,公职人员不允许搞副业,你想被双开吗三羊同志。”

杨开泰皱起眉毛,低沉埋怨道:“队长。”

楚行云哈哈一笑,不再逗他,道:“你说的没错,登门拜访死者家属也是我最不愿意干的事儿。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见到那么多张悲伤的脸,难免会怀疑自己的价值,你跟我这么久,两年?三年了吧,我以为你早就习惯了。”

说着,楚行云抬手在他头顶揉了一把:“怎么还这么多愁善感?要抱抱吗小宝贝?”

杨开泰叹了一口气,快步往前走了:“你总是这样,说不了两句正经话。”

楚行云用手拢着火苗点了一根烟,跟在他身后笑道:“谁让你是咱们队里最好逗的一个。”

花艺铁门前,楚行云按响了墙上的门铃,顷刻后一道中年男人的声音从墙上的话筒里出传出来。

楚行云拿出警官证对着猫眼:“警察。”

“稍等。”

在等待男主人开门的时候,杨开泰问他:“他们还没发现孩子不见了吗?”

楚行云意味不明的耸了耸肩,眼睛一直看着穿过院子走来的男人身上。

“有事吗警察先生?”

男主人隔着铁门问道。

“程勋住在这里吗?”

“是我儿子,怎么了?”

楚行云稍稍提了口气,然后吐了出去:“很抱歉程先生,今天早上在诺亚广场湖边发现了您儿子的尸体。”

程勋的母亲比起程勋的父亲来要显得不那么年轻,如今的很多夫妻中妻子都保养的很好看起来比丈夫要年轻,尤其是有钱人,但是程勋的母亲却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要苍老。当两位警察登门时她正站在厨房里准备早餐,丈夫告诉她警察的来意,这位未老先衰的母亲手脚一软,倒了下去。被丈夫搀起从厨房里走出来,楚行云才看到她隆起来的腹部。

“我的天哪。”

楚行云听到她这么说,然后她被丈夫扶到沙发上坐下,捂着脸一直流泪。

楚行云若有所思的看着他们,这对夫妻有些奇怪,从他们进门儿到现在,他们好像沉浸在悲伤之中,并没有多少震惊。比如现在,两夫妻只顾着流泪,还没来得及询问事情的原委。

不过他们之间的感情应该很好,丈夫一直把手放在妻子的肚子上,不停的安慰她。

杨开泰把案情简单陈述一遍,然后问道:“他为什么会在凌晨出现在诺亚广场?”

情绪相比妻子而言平静一些的父亲答道:“我们也不知道,他昨天一直在家,睡觉之前我还去他的房间看过他,他怎么会在半夜忽然跑出去呢!”

“您是说,他半夜忽然跑出去,那么他离开家的时候您是知情的是吗?”

程父忽然之间比刚才更悲伤了,用手捂着脸哽咽道:“昨天晚上两点多的时候,我听到院子里有动静,这个小区里流浪猫很多,我以为是流浪猫,就没在意。现在你们告诉我他在凌晨……死在湖边,我……我真后悔当时没有出去看看!”

程勋的母亲抱住丈夫的肩膀,泪水把她蜡黄的脸晕染的不成样子,哭泣着说:“我们都不想啊,我们都不想。”

楚行云向他们询问程勋近期的情绪状态,以此判断他是否有轻生的意愿。

本以为这对夫妻听到自己的儿子的死亡现场像极了自杀会很惊讶,但是他们依旧除了悲伤外,什么情绪都表达不出来。就像是被硬拉上舞台的表演的演员,尚未学会如果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而显得呆板,僵硬。

他们对视了许久,像是再从彼此的眼神中寻求安慰。程先生始终以保护着的姿态把妻子揽在怀里,同时也在护着她的肚子,他的这一行为语言也一直被楚行云所注意。

“有,你们说的情况,他的确有。”

程先生叙说着儿子生前的往事,这位严肃的父亲也忍不住泪流满面:“大概是一年前了吧,小勋他生了一场病,病好了以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他的情绪经常失控,总是在夜里大喊大叫,疑神疑鬼,惶惶不安,白天也不敢出门,连学都不上了。我们带他去看医生,医生说他精神出了问题,是什么躁郁症前兆,从那以后,他经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像是魂儿被吸走了一样。我和她妈妈和他沟通,他也不理会。还有几次,他,他用头撞墙,把脸埋在枕头里,甚至还划过自己的手腕。”

程先生说到儿子的自残行为,蓦然把头深深的底下,语调哽咽的不成样子。

楚行云听完他的话没什么表示,目光往四周看了一圈,回到程太太身上忽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程太太几个月的身孕了?”

程太太答道:“快五个月了。”

楚行云点点头,问:“我可以到程勋的房间看看吗?”

程父要起身为他引路,被楚行云制止:“不用,告诉我哪个房间,您留下配合我的人做口述。”

“上楼右手边第一间。”

楚行云独自登上二楼,推开死去少年的房间的门。

对于一个青春期的男孩儿来说,这个房间太过干净和单调,放眼看去全都是素净的白色,还有很浓的西药味。除了写字台上几张相片,没有多余的装饰物。

靠着窗的单人床上被子有些凌乱,床下摆着拖鞋,看的出主人出门匆忙,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

楚行云把注意力放到床头柜上的几瓶药上,发现全都是助于睡眠的药物,从药瓶剩余的量来看,已经服用了大半,看来这间卧室的主人长期失眠。

“有问题吗警察先生?”

楚行云回头一看,程先生拦拥着妻子和杨开泰站在门口。

“没事。”

楚行云不着痕迹的瞪了一眼杨开泰,杨开泰一脸无奈的对他摇摇头。

程夫人看到他手里拿着的药瓶,一时悲从中来,转眼间泪水又哗哗流下:“小勋他精神衰弱,从一年前开始就不得不依靠药物入睡。后来,他的症状越来越严重,越来越不像他自己,我们送他去看心理医生,他也不配合,只把自己一天到晚的锁在房间里,患上了很严重的躁郁症,有的时候很消沉,有的时候很狂躁。他的房间,已经被他砸了很多次,可怜的孩子,他为什么要受这种苦啊。”

“他的手机呢?”

程太太又沉默了片刻,这种诡异的平静总是在她身上时不时出现:“他很早就不用手机了,自从他变的封闭以后,任何声响都会让他变得不安焦躁,包括手机铃声。”

楚行云索性把他们请进来,看了一眼手里的药瓶,问道:“他平常吃的药只有这几种吗?”

程夫人道:“还有几种医生开的处方药,我给他放着,像奥氮平这种药,我们不敢让他自己存放,就怕出现现在的情况。”

楚行云:“您认为程勋是自杀吗?”

程夫人依靠在丈夫身上似乎随时会倒下,望了一眼杨开泰说:“这位小同志说了,小勋吃了很多奥氮平,不是自杀,又是怎样呢?”

楚行云嘬着牙根去瞪杨开泰,杨开泰别开脸看天花板。

“您把药放在那里?”

程夫人在丈夫的陪同下带着楚行云去往主卧,房间里只剩下杨开泰一个人。

杨开泰争分夺妙的把房间审视一遍,然而真如程勋的母亲所说,砸了无数遍,又恢复无数遍,一点原主人映射都没有了。

房间表面上可以反映主人人格的东西实在太少,杨开泰拉开几只抽屉和衣柜,同样一无所获。他把衣柜门关上错眼看到写字台的抽屉上坠着一把钥匙,整个房间里只有那只抽屉上坠着钥匙,他走过去在写字台前的椅子上坐下,试着扭动钥匙,咔嚓一声果然打开了,抽出抽屉,里面整齐的摆放着两本读物,侧面竖着一张没有装裱镜框的相片。

杨开泰拿起相片,见上面是四个男孩儿的合照,其中一人就是已经死去的程勋。这张相片至少是俩仨年前的了,男孩儿长得这么快,骨骼和体型都可以看出变化。当时的程勋或许只有十五六岁,被一个体型壮实黑皮肤的高个子男生搂着脖子,林间,四个大男孩冲着镜头笑的一脸灿烂又傻气。

杨开泰用手机拍了一张备份,然后把相片放回原位,忽然低头下去,盯着那几本读物,看到最上面的的杂志里露出一条窄窄的的纸边。

几分钟后,楚行云去而复返,站在门口扣了扣房门:“有收获吗福尔摩斯小朋友。”

杨开泰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他面前,目光闪烁不定,递给他一张淡黄色的纸张,说:“队长,你关于程勋是被谋杀的分析,好像出错了。”

楚行云扫他一眼,接过他递过来的纸,粗略看了几眼,脸色也变了,眼中幽暗不定。看着这张貌似‘书信’的淡黄色的纸,语气低沉的分不清是陈述句还是疑问句:“遗书?”

上面写着——「我的双脚陷在地狱中,我不知道该向谁求饶,向谁求救,生命对我来说是一种折磨,自从我的心变得不再善良开始,我就不再自由。我就像是被锁住脚腕的飞鸟,是镣铐教会我挣扎和忏悔,我宁愿住进笼子里去,起码我会得到宽恕,但是我依旧被流放,受尽伤害。对不起,爸爸妈妈,如果你们了解我,就会发现我是个混蛋,我让你们失望了,我还要对我伤害过的所有人道歉,所有人,对不起。我站在地狱仰望天堂,期盼着有朝一日得到解脱。」

明明‘遗书’就在眼前,杨开泰还是忍不住问:“楚队,是自杀?”

是自杀?

楚行云把这封遗书看了好几遍,每看一遍都在脑海里回想案发现场,其中千丝万缕又毫无头绪的信息让他也很混乱,但是他没有怀疑自己的推测。把遗书交给杨开泰,用力掐了掐眉心:“带回去做笔迹鉴定。”

程先生说给他们夫妻一点时间准备再去警局认尸,楚行云和杨开泰出了别墅大门,楚行云站在大门前回头看了一眼面前这栋漂亮的洋房别墅。

“队长,咱们的方向错了吗?”

杨开泰对手中这封‘遗书’耿耿于怀。

楚行云急需什么东西提神,但是他现在没时间停下来抽根烟,马不停蹄的走向停车的地方,双手揣在裤子口袋,步伐依旧漂浮没有正形。

“通往真相的道路四通八达,但只有一条是真的,其他的都是死胡同,现在咱们走进第一个死胡同了三羊同志,不过啊,不要这么轻易的下结论,如果——”

话没一半,楚行云忽然刹住步子,面色猛然一沉,像是一瞬之间被阴云笼罩,转头看着他问:“第一句是什么?”

杨开泰不敢怠慢,连忙照本宣科:“我的双脚陷在地狱中,我不知道该向谁求饶,向谁求救,生命对我来说是一种折磨——”

“停。”

楚行云怔在原地,像是被一根冰锥刺天灵穴,一股冰凉彻骨的凉意顺着他的脖颈爬向脊背。

他记得,那封恶作剧的邮件里有这样一句话——我站在地狱中向您求救。

「我已经走投无路了,我在地狱之中向您求救,楚警官,请您救救我!」

黑夜之中,一双因为长期失眠而泛着青乌的双眼忽然乍起锋芒,苍白的面皮让他的脸散发着浓重的死气,但他黑黢黢的瞳仁却依然有神,像两口深井一样沉淀着许多葬入尘土的凶意,和杀机,他说: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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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12

  • 您的称呼
  1. 有点渗人……很佩服作者大大,能把许多原本看起来没有关系的事情和线索通过几个小小的巧合连接在一起,而且毫无违和感

    余秋秋 2020/03/23 08:44:23 回复
  2. 我突然有点后悔点进这篇文了emmm。。。好恐怖的亚子

    eart 2020/03/23 21:16:24 回复
  3. 淡定啊姐妹们( ´・ω・)ノ(._.`)

    囍約姨妈 2020/03/25 07:47:23 回复
  4. 有那么一点害怕。。。

    不肯傍青纶 2020/03/26 13:51:14 回复
  5. 面无表情(内心慌得像头疯狗)

    舟知 2020/04/08 17:38:57 回复
  6. 林间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眼熟呐。。。
    是谁啊。。。我怎么想不起来

    匿名 2020/04/20 16:57:11 回复
    • 心里有点淡淡的慌张
      楼上:三千大梦叙平生的不准影响我学习攻林日门(不好意思)

      菁芜 2020/04/30 12:56:07 回复
    • 啊,有没有一种可能,林间指的是树林间【严肃】

      阿苒 2024/01/13 21:02:44 回复
  7. ??为什么我get不到你们害怕的点??我还有点兴奋!!

    停峫 2020/06/23 09:06:18 回复
  8. 文笔真好,喜欢这种慢慢浮现伏笔但又不失美感的文章

    桂樱 2020/08/03 09:01:11 回复
  9. 看多了刑侦文的我表示很正常,并没有那么恐怖

    匿名 2021/04/11 08:36:18 回复
  10. 啊,就我一个越是凶残的案子,我越兴奋吗?

    清玥 2022/03/01 07:59:54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