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六章

渔火已归

文沐清雨

俞火的睡眠质量一向很好,确切地说,就算失眠,她也有办法让自己分分钟睡过去。但这一晚,她被连续不断的梦境扰得夜不安枕。

起初梦里的气氛很好,奶奶抚摸着俞火的头,一脸憧憬:“等我的小九长大了,成了大医,就能给奶奶看病了。”

俞火听见年少的自己说:“我现在也能给奶奶看病,只是有我爸,没我用武之地。”

奶奶欣慰的点头,“幸亏有你爸给我补着治着,要不奶奶早就去见你爷爷喽。”

俞火可不愿意听这些,她抱住奶奶的胳膊,头枕在奶奶肩上,开始胡说八道:“爷爷昨晚给我托梦了,说下面有几个老太太都对他有意思,为了他争风吃醋,闹得不可开交。”她说得自己都笑了,“爷爷的意思是,你就别下去跟着添乱了。”

奶奶被逗笑了,“那些老太太眼神怕是不太好,就你爷爷那面相,有啥可争的。”

俞火还替爷爷找补:“爷爷面冷心善,是个能给人安全感的硬汉好吧。”

奶奶撇了撇嘴:“你爷爷就是有个个头,要不是有我综合,能生出你爸那么英俊的儿子?”

俞火故作惊讶:“说了半天您是表扬自己长得好看啊。”

奶奶笑着搂住她,“我们家就属小九最好看了,继承了奶奶和你爸的全部优点。”

俞火附议:“对,根本没我妈什么事。”

随后画风就变了,漆黑的夜里,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得大雨似乎都失去了方向,左右摇摆,窗户和屋顶像是随时都会被掀起,令人心生恐惧。

奶奶来回在屋里踱步,不断望向外面。

俞火被雷雨吵醒,从床上爬起来,“我爸还没回来吗?”

“之前打过电话,说往回走了。”奶奶随手拿起外衣裹到她身上,“可能雨太大路不好走吧。这都快一个小时了,还没到。你起来干什么,快去睡觉,明天还上学呢。”

“都说了不让他出夜诊,偏不听。“俞火看看时间,凌晨两点,“这雨怎么下这么大啊。”

“可不是嘛,越下越大。你爸回来还有一段山路要走,你说……”奶奶脸上焦急的神色纤毫毕现,显然是担心儿子。

“别担心,我爸不像我毛手毛脚的,他稳着呢。”俞火开始套衣服,再穿上雨衣,又拿了把大伞,带上手电,“我出去看看。”

奶奶拉住她,“这么大的雨你出去干嘛,再感冒了。”

“感冒了有我爸啊,一副汤药灌下去,什么毛病,分分钟全消。”俞火边说边把奶奶往屋里推,“你别出来了啊,我就到路口迎一下我爸,马上回来。”

那一夜的风雨实在太大了,仿佛弥漫了整个天地。俞火感觉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完全是被风雨推着走。外面不仅一个人影没有,连路灯都跟着添乱,没一盏亮的,俞火完全是凭着一身正气壮胆,在寂静昏暗的夜色里,瑟缩着小跑起来。

在路口等了很久,一辆车都没有,俞火又沿着俞一归回家的必经之路走出去很远,还是人影车影全无。俞火的裤子和鞋已经全湿了,脸也冻得发白。她算算时间,出来应该快一个小时了,未免奶奶担心,她往回走。

这一回头,似是掉进了万丈深渊,眼前黑得不见来路,脚下泥泞如沼泽。俞火以为是自己冻得恍惚出现幻觉了,她站在原地闭上眼睛,稳了稳心神。结果再睁开眼时,情况还和刚刚一样,除此之外,雨下得更大了。风雨之外,她隐隐听到哭声,那哭声由远及近,由模糊到清晰,渐渐地,她听出来那是奶奶的哭声,然后,她听见奶奶悲戚地喊她爸爸的名字,“一归,一归啊……”

俞火不知道奶奶哭声背后传达的是什么讯息,只是心跳忽然就漏了半拍...,一口气堵在胸臆间,让她吸引困难,眼泪更是莫名掉下来,像倾泻而下的大雨,根本控制不住。强烈不好的预感让她一把扔了手里的伞,在看不清方向的情况下,顺着哭声的指引,拼命往回跑。

俞火一直不停地跑,不停跑,却怎么都回不去……如同俞一归,本来只是出个夜诊,生命垂危的患者经他救治都平安无事,他却永远迷失在那个雨夜,再也没回来。

俞火惊醒,眼睛还没适应房间的昏暗,就像有心灵感应似地赤脚下地,拿起桌上的手机。有三个未接来电,全是一组奇怪的乱码数字。她马上回拨过去,和预想的一样,不通。握着手机等了很久,那边却没再打过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梦见奶奶了。回想病房里邢家外婆的泪眼,俞火按了按太阳穴。

之后再无睡意。

天亮后,黄药子起床洗漱完毕,晨练回来的她正坐在餐桌前和一捆“草”奋战。

黄药子走近看了看:“这是什么?”

俞火不以为意地答:“益母草啊。”

“我当然知道是益母亲草!”黄药子打开她的手,指着那一捆中草药,“你摘的?”

俞火一脸无辜,“我这不是起早了吗,没事干,就去地里摘了一点。”

“你这是一点?”黄药子一脸惋惜心疼,“还没到收获的季节呢,你这个时候摘下来也不能入药,不是浪费吗?”

“我当然知道它应该在枝味生长旺盛,每株开花达到三分之二时收获最佳。但我又不入药,我是拿来……”俞火抬眼看他:“祭扫。”

用益母亲草替代菊花祭扫?这个想法,是要上天的节奏吧。

尽管这里是中草药种植基地,最不缺的就是中草药,但黄药子明显还是心疼,毕竟如俞火所言,他和中草药做了几届夫妻了,感情是很深厚的!

俞火有她自己的道理:“我爸是老中医,我觉得中草药和菊花相比,他会更喜欢中草药。那你这地里有现成的,我何必舍近求远呢。”

黄药子有点想抽她,在心里掂量了一下她和中草药的份量,咬牙忍了。

俞火把他的“挣扎”看在眼里,妥协似地说:“行了,等会我用益母草给你煮两个鸡蛋,也算没浪费了好药,你看怎么样?”

“益母草煮鸡蛋?”这是一道药膳没错,但它的功效……通经、止痛经、补血,适用于月经先期有胸腹胀痛者。黄药子都气笑了,“我看你是拿我当姐妹处的是吧?!”

早饭过后,俞火带着两束益母草和两瓶酒要出门。黄药子本想陪她去,她却说:“你还是陪你的中草药老婆吧,别想听我和他们说悄悄话。完事我去医院看林老师,晚上再回来。”

黄药子看看她手里的酒,知道她是不打算开他的车了,就问:“那你怎么去啊?”

俞火朝他挥手,“我订了车,已经到了。”

“你就穿成那样出去,不套件外衣吗?带伞了没有啊,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你少喝点酒!”目送俞火走得一阵风似的背影,黄药子觉得自己这颗老母亲的心,已经碎的七裂八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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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唐和唐开蒙到墓园时,时间还早,但扫墓的人已经不少。可就在这样的人潮中,邢唐竟然一抬头,就看见俞火站在距离他不远的那一排墓碑前。墓地依山而建,她站在足以俯视他的位置,在日光里,背影纤瘦,长裙飘逸。

世界那么大,还是遇见你。

从医院门口不太愉快的遇见起,像是被某种力量驱使,一再交集。医院……是不是意味着从哪里相遇,就要还从哪里再遇呢。邢唐注视那林间的窈窕身影,嘴角微微扬起。

俞火浑然不觉自己已成他人眼中风景,她把奶奶和父亲墓碑前放着的两束明摆着刚刚送...来不久的鲜花放到一边去,把自己带来的益母草摆上,再把一瓶茅台放在奶奶墓前,另一瓶自己拎在手上,“还有人比我来的早呐,人缘不错啊。”轻笑着说完,把酒瓶送到嘴边,就那样对瓶仰头喝了一大口。

邢唐看到这一幕,扬起的嘴角慢慢抿平。

俞火面不改色,继续对着冰冷的墓碑自言自语,“我听过一个说法,说爱情是女性的终身课题。我怎么感觉不对呢。有些人难道不是爱一阵就去忙别的去了吗?”说完又是一口酒。

片刻,俞火俯身蹲下来,双手扶在瓶口上,“记得你不喝酒,我给你带的是益母草。康诚医药基地种植的,我看长得还不错,就没去买花,仗着有师兄撑腰,摘了一大捆。”她又看向旁边的墓碑,“我偷了阿砺的酒孝敬你,我陪你喝点。”末了还拎起酒瓶和另一瓶碰了碰,自己喝完一口,把另一瓶都倒在墓碑前的地上了。

邢唐听不见她在说什么,而她蹲下后,小小的一团缩在那,存在感更是微乎其微,邢唐必须调整站的位置,才能看见她时不时喝一口酒。他甚至怀疑那根本就是水吧,否则她一个女孩子,怎么喝得那么……豪爽?

邢唐打扫完外公和母亲的墓碑,把鲜花和祭品都按规矩摆好,唐开蒙絮絮地说了好半天的话,邢唐静静地听着,时不时抬眼看向上面,像是担心某人喝醉了。

起风了,满树的叶,被吹的沙沙作响,扫墓的人纷纷开始收东西,她却像没感觉一样,没有要走的意思。邢唐发现她有一会没喝酒了。难道已经喝完了整瓶?他皱眉而不自知。

临走时邢唐迟疑了一下,但终究没有过去,只是明显压着步子,走得比平时慢。直到快到停车场时,他手机响了,才像终于找到理由一样对唐开蒙说:“你先上车,我接个电话。”

唐开蒙还在纳闷谁的电话还要回避自己,邢唐已经边接电话边折返回山上去了。他朝着外甥的背影喊,“要下雨了,你干嘛去啊?。”

也不知道邢唐是接电话没听见,还是假装听不见,他脚步反而快了。

邢唐再回来时,山上几乎没人了,唯有俞火还在原地。他脚下未停,径自朝她而去。走近了才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盘腿坐下来了,一个酒瓶立在一块墓碑前,另一个在她右膝处,她一手托腮,一手随意地搭在瓶口上,姿态随性又粗放。

视线落在她正前方的墓碑上,邢唐眉心一抑。

俞火半天也没动一下,就那么保持一个姿势,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不说话,更没发现身旁站了人。渐大的风吹乱了她的头发,更掀开她裙子一角,露出一截匀称的小腿,她浑然未觉,如同一副静止的画。

不知过了多久,轰隆一声,响雷大作。

俞火一个机灵,如梦初醒般转头,似乎是要确认自己身在何处,入目的却是一双黑色锃亮的男士皮鞋,视线向上,看见一条同色西裤,裤线笔直,剪裁合身,腰间的皮带纹路清晰,质感凸显,把款式简约,面料舒适的白色衬衫规整地收进裤腰里。

俞火眯着眼仰头,正见一片花瓣被风吹落在男人肩头,那人眉目深刻,鼻峰挺拔,垂眼注视她的姿态,像是一张被滤镜柔化的照片,那么赏心悦目。

邢唐与她对视,面前的女孩子,皮肤白皙红润,鼻梁翘挺秀气,通透明澈的双眸,让看似淡淡的注视隐隐透出防备的疏离。与记忆中那双含笑的眼眸天差地别。可他还是在重逢的一瞬,认出了她。

俞火醒过神来,一骨碌爬起来。可她坐太久了,腿有点麻,起身时不小心晃了下。

邢唐以为她喝醉了,伸手去扶。她手臂一缩,避开了他的手,随即向旁边侧身,恰好挡在父亲墓碑前,嘴上则不饶人地说:“长得老不是错,出来吓人就不好了吧?”

老?三十一岁,正值而立之年...的邢唐一时间无法消化这个评价。

他的手在空气中僵了一秒,慢慢收回。

俞火一副懒得再废话的姿态,越过他走人。

邢唐双手搭在腰上站了片刻,跟上去。

俞火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头见是他,眼中有警惕,“你跟着我干嘛?”

他看着她,答的理所当然:“就这么一条通向停车场的路,我不走这走哪呢。”

俞火与他对视片刻,“那您先请。”言语间侧身让路。

继楠楠爸的称呼过后,先是老,再是您,她还真是金句不断。

邢唐双手插进裤兜,“你还挺尊老敬老的。”随后语气悠缓地又补充了一句:“但还是,别‘您’了,我怕折寿。”

这话看似讽刺,可口吻随意得如同调侃,俞火心一滑,瞬间磕了个跟头,一向伶俐的口齿险些发挥不出来了,她慢了半拍地回敬:“大中华的传统美德,我当然也是有遗传的。”

雨点在这时落下来。

邢唐无意和她抬杠,“走吧,我送你。”

“对于您这种学雷锋做好事助人为乐的行为,我倒是很想表面上迎合一下,说好的谢谢。但是,”俞火抬步要走:“不劳驾,我有车。”

擦肩而过的刹那,邢唐扣住她小臂,他手掌厚大有力,透过薄薄的衣料熨贴着她的肌肤,俞火听见他问:“你是准备醉驾吗?”

她盯着他,那种被人偷窥的不悦感涌出来,让她黑漆漆的眼睛带了两分恼意:“你是交通警察吗?到这儿来查醉驾!”

邢唐无意解释自己没有偷窥,注视她的目光看似平静,但无声的眼神也有隐约的力量,他反问:“我是不是交通警察,你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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