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第六十三章

武大问用钥匙打开房门,一名女子从房里迎了出来。

“回来啦。”女子接过他手里的包,又帮他脱外套,“吃过饭没有?我去给你热。”

这名女子正是武大问的妻子,武顺的母亲,郑婉柔。她的长相和脾气也如她的名字一般,温婉柔和,令人如沐春风。

“吃过了,你不用忙。”武大问问道,“小顺在干嘛呢?”

“在做作业。”郑婉柔先将他的衣服和包收好,又拿起他刚换下的鞋,放进鞋架里。

“他这两天表现怎么样?”武大问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问。他前几天出差谈生意去了,今天才刚从外地回来。

“自从你们上次去咨询完回来,他比平时乖了好多,都没怎么发脾气了。”郑婉柔说,“你们找的那个咨询师还挺厉害的。”

武大问听说儿子最近表现不错,脸上顿时浮现笑容:“是啊,我也觉得他很厉害。而且小顺喜欢他,愿意听他的话。他有一档网络节目叫《十二》,你平时在家要是有空,也可以去看看他的节目,我觉得他很多东西说得挺好的。”

“哎,好。”郑婉柔连声答应。

即使武大问说他在外面已经吃过了,郑婉柔还是跑进厨房忙碌。不一会儿她就手脚麻利地给他弄了一碗绿豆莲子羹出来。

武大问看到妻子弄好的东西,不吃也是浪费,于是就在桌边坐下。他一边吃东西,一边和妻子聊天。

“小顺最近虽然没怎么发脾气,”郑婉柔有点担心地说,“但我觉得他好像心情不太好。”

“心情不好?为什么?”

“不知道,就是这几天都不怎么说话,回到家就进房间把门一关,一直都不出来。”

“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啊。”郑婉柔一脸困惑。她还跟学校老师联系过,老师也说武顺这几天也挺乖的,都不吵架闹事了。没听说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武大问蹙眉沉思。

在此之前,武大问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运气特别好的人,他赶上了好时代好政策,生意做得顺风顺水,四十来岁已经腰缠万贯。他的家庭也很幸福,娶了个非常贤惠的妻子,还生了个健健康康的小子。

郑婉柔自从嫁给他以后,就成为了全职家庭主妇,在家相夫教子,把家操持得妥妥贴贴,把他们父子俩也照顾得极好。他在家里什么都不用操心,随时随地一伸手就能吃到水果,一扭头就能喝到温水。如此温柔贤妻,不知羡煞多少人。

武顺上高中以前,也曾经是个很乖的孩子,学习成绩也很好。武大问不想把孩子往贵族学校里塞,武顺就靠着自己的能力考上了市里排名很高的公立学校。原本妻贤子顺,武大问可以称得上是人生赢家了,可偏偏孩子上了高中以后,许是交了坏朋友,许是叛逆期到了,让武大问头疼的事情开始了。

武顺的叛逆爆发得非常严重,在外怼天怼地,在学校怼老师怼校长,在家里怼老妈怼老爸,简直恨不能把所有比他年长的、比他有权势的人都怼一遍。这孩子本性倒还是善良的,就是脾气越来越大,整天吃了炮仗似的一点就爆,让人受不了。

自从去跟韩闻逸聊过以后,武大问也有试着换一个角度来看待儿子。他承认儿子有时候脾气发的不算是无理取闹,可大体而言,青春期的少年敏感易怒,有时候一不小心碰一下他的东西,他也要大发雷霆;学校里老师同学一句话没说顺他的心,他就要跟人吵架。因此武大问怎么想都觉得,还是儿子无事生非给的时候更多一点。

听说儿子最近有所改变且情绪低落,武大问思考了一会儿,得出结论:“让他去。这小子估计终于知道他自己的错误,心里觉得愧疚呢。让他好好反省反省吧。”

武大问喝完郑婉柔准备的绿豆莲子羹,就回房间洗澡去了。郑婉柔却没停下,进厨房洗了一个苹果一个橙子,切好装盘子里,端进武顺的房间。

“儿子,吃水果了。”

武顺正在房里做题,看了眼母亲端进来的水果,皱眉:“我不想吃。”

郑婉柔专门为他准备的水果,当然不会再端出去:“那先放着。等你做题饿了慢慢吃。你现在想不想喝牛奶?”

“不想。”

“哦……”郑婉柔没有马上出去,在房间里打量了一圈,又挑出点事儿来,“你房间空调会不会开得太冷了?温度要不要调高点?”

“不要,我不冷。”

“这样吹会感冒的。”

武顺不耐烦了:“我不冷就行了,你……”

他刚想嫌弃母亲唠叨,话没出口,想了想,还是憋回去了:“不用,真不用。妈,我要做作业,你还有事没有?”

“好好好,不打扰你了。”郑婉柔这才退出去了。

武顺继续在房里写作业,写得无聊了,趴在桌上发呆。然后他注意到了郑婉柔刚才送进来的水果。其实他晚饭吃得很饱,所以不想再吃东西。可一盘食物放在那里,不搭理总觉得碍眼,他就情不自禁地一块一块拿起来吃了。

晚上十点,武顺听到开房门的声音,扭头一看,又是郑婉柔进来了。

郑婉柔手里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睡觉前喝杯热牛奶吧。”

武顺的脸瞬间垮下来了:“我不是说了我不想喝吗?”

郑婉柔走到他的书桌旁,看到桌上吃完的水果盘,不由笑了。她无奈的语气像是在安抚一个无理取闹的三岁孩子:“你说不想吃水果,不也吃完了吗?”

武顺愣住。他看着那个空盘,忽觉满心羞愤与屈辱。

郑婉柔把牛奶放下,端上空水果盘正准备出去。只听背后传来儿子的低声呵斥:“把牛奶一起端出去!”

郑婉柔一怔,不知道儿子又在闹什么别扭。她耐心地哄道:“睡觉前喝杯热牛奶,有助于睡眠质量……”

“我让你拿出去!”武顺提高了音量。

“哎——”郑婉柔犹豫地站在原地。她不是很理解儿子这突然的怒气从何而来。睡前喝牛奶是他们家里的习惯,在武顺小的时候,如果哪天她忘记准备,武顺还会哭闹着要喝。今天这又是怎么了?

“听不懂吗?我说,我!不!喝!”见母亲无动于衷,武顺的声音更响了,几乎已经是吼出来的。“拿!出!去!”

郑婉柔被儿子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到了,忙过去端起牛奶:“好好好,我拿出去。”

顿了顿,又接着道:“那我把牛奶放在厨房里,万一你想喝的时候凉了,自己用微波炉热一下。”说完就赶紧端着空盘和牛奶出去了。

她走到门口,背后传来武顺的怒吼:“关门!!!”

虽然郑婉柔手里都是东西,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然后轻手轻脚地替儿子关上了房门。

房间里,武顺看着被关上的房门,大口喘着粗气。他的胸腔里一团火气翻滚着,可刚才母亲那受惊的样子如同一盆冷水,压制着他的怒火。他满腔情绪,无处发泄。

片刻后,他抓起桌上的一支笔,狠狠掼到地上。

“操!”

……

郑婉柔出了房间,就看见武大问站在客厅里。武大问双眉紧锁,满脸严肃:“你不是说他最近好多了吗?我怎么还听到他吼你?”

武大问本来已经在房里休息了,是听到儿子的吼声才特意跑出来的。

郑婉柔看看手里满满的一杯牛奶,也很苦恼:“他突然说今天不想喝牛奶了。”

武大问眉头皱得更厉害。若是搁在以前,他大约就推门进去好好跟儿子理论一番了,牛奶的事情先放在一边,武顺刚才这么对自己的母亲说话无疑是很没有礼貌的。可自从跟韩闻逸聊过以后,他也试着去更努力地理解儿子。他回想自己年少气盛的时候,这个年纪的少年,都是急于打破一切规则的。武顺兴许是把睡前喝牛奶这个习惯也视作陈规陋俗了。

“算了算了。”武大问挥挥手,“他不喝就不喝,你让他去吧!”

郑婉柔便低眉顺眼地进厨房去了。

武大问长叹一口气。家里有个叛逆期的孩子,还能怎么办?咬牙受着吧!

=====

第二天是周末,一大清早武顺就跟林羽轩出去打球了。

林羽轩刚出院,头上还裹着纱布,运动了没一会儿身体就有点吃不消,于是下场休息了。武顺打着没劲,也从场上下来,走到好哥们边上坐着。

林羽轩睨了他一眼:“心情不好?”

这几天武顺确实很消沉,他谁也没说过,却被兄弟一眼看出来了。他心烦地点了下头。

“怎么了?”

武顺犹豫。他不是不想说,而是说不出来。自从上次跟韩闻逸聊过以后,他觉得自己的心态有一些转变,他也在试着改变自己,可他的生活还是没有发生改变。他说不清楚是什么让他如此苦恼。最后他猛地甩了甩头:“不知道,天气太热了吧,烦。”

林羽轩也不追问,只是拍拍他的肩膀:“有需要就开口,哥们随叫随到。”

武顺看了眼林羽轩,心情瞬间好多了。

林羽轩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点了一根抽上,随手把烟盒递给武顺,示意他自己拿。然而武顺却没动手,看着烟盒迟疑。

林羽轩举了半天烟盒没见他有反应,奇怪地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不抽?”

“唉……”武顺皱皱鼻子,“抽了回去我爸又闻到我身上有烟味。为这个他跟我吵好几次了。”

武顺今年才刚升上高二,没有一个家长愿意看到自己的孩子抽烟喝酒,更何况孩子还没成年。有一次武大问撞见武顺和林羽轩一起在台球厅里抽烟,就为这一根烟,他差点逼迫儿子跟那个叫林羽轩的不良少年绝交。但林羽轩是武顺最要好的哥们儿,武顺不惜以离家出走甚至绝食来抗争,武大问最终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

林羽轩奇道:“你爸自己不抽烟吗?”

这个问题让武顺不屑地嗤了一声。武大问当然是抽烟的。他们第一次为抽烟这件事吵架的时候,他就用这个理由回击过。

当时他质问武大问:“你自己一天多少根烟,你凭什么管我?”

武大问不甘示弱地予以回击:“你才几岁?你老子几岁了?等你成年了我就不管你,但现在你必须听我的!”

武顺压根不吃这一套:“凭什么我必须听你的?少拿那套封建礼教来压我。你管不好你自己就没资格来管我!”

当时武大问听了他这番话,看他的眼神特别失望也特别可笑。他说:“你为什么要抽烟?你能有什么烦恼要抽烟?你现在这是最好的年纪你懂不懂?等你到我这个年纪,等你肩上担子像我一样重的时候,你再来跟我探讨这个凭什么的问题吧!”

武顺不懂。他的烦恼有很多,是武大问不能理解。当然,他也不理解武大问那个年纪的烦恼。他虽然不服武大问的管束,但他不想跟父亲没完没了地吵架。所以他偶尔也会妥协。

林羽轩见他不接烟,耸耸肩,收起烟盒自管自抽了起来。

武顺扭过头看着他。林羽轩吞云吐雾的动作很熟练,白烟从他嘴里离开,逸散到空气中,带着一股寂寥感。以及一种令人羡慕的自由感。

良久,武顺耐不住心里痒痒,伸手摸向林羽轩的口袋:“算了,我还是来一根吧。”

……

打完球,两人有说有笑地往回走。路过一家蛋糕店门口,林羽轩漫不经心地往店里看了一眼,忽然想起件事儿来:“哎对了,今天是不是你生日啊?”

武顺哈哈一笑:“对啊。”

男孩子没有女生那么细腻的心思,林羽轩事先也没准备什么礼物和惊喜。他想了想,说:“要不我去买块蛋糕给你?”

“不用,我不爱吃甜品。”

“哈哈哈哈。也是。蛋糕这种东西给小姑娘吃还差不多。大老爷们捧块奶油蛋糕,总感觉娘们唧唧的。”林羽轩勾着他的肩膀,“那你要什么礼物不?我最近手头紧,过段时间有钱了就给你买。”

“你请我喝瓶雪碧就行啦!”

……

武顺满头大汗地回到家,正要进屋洗澡,郑婉柔捧着一块大大的奶油蛋糕,兴高采烈地从客厅里迎出来:“小顺,生日快乐!”

武顺看到蛋糕,微微一怔。这是一个三层的大蛋糕,每一层都装饰了精致的奶油裱花,蛋糕上面还点缀了许多草莓、芒果等水果点,非常可爱。

“晚上外婆、爷爷奶奶和家里兄弟姐妹都会来为你庆生,妈妈给你准备了一个生日蛋糕,”郑婉柔语气带点小炫耀,把蛋糕托到他面前,“喜欢吗?”

武顺却只是嫌弃地看了一眼,冷漠地低头换鞋:“不喜欢。”

郑婉柔微微一怔。

武大问此刻就站在客厅里。郑婉柔是个很贤惠也很能干的母亲,今天儿子生日,她在厨房里忙活了一整个上午,亲手做出一个精美漂亮的大蛋糕。连武大问都钦佩妻子的动手能力。他本以为儿子也会很惊喜,可武顺竟然如此不捧场。

他心中不悦,按捺住了没有出声。

郑婉柔忙活了半天的成果被儿子一句话就否定了,心里十分委屈。这蛋糕本是要留到晚上大家一起吃的,此刻她却忍不住从蛋糕顶上摘了一颗草莓下来:“你先尝尝看?”

武顺嫌弃地撇开脸:“我不要吃。”

郑婉柔瘪瘪嘴,撒娇似的把草莓递到儿子嘴边:“尝一口嘛,妈妈花了……”

话音未落,武顺不耐烦地用力推开她的手,低吼:“我说了我不要吃!”

郑婉柔本是单手托着大蛋糕,被儿子一推,瞬间失了稳心,蛋糕朝着地上滑去!她惊呼一声,连忙伸手去捞,却已经来不及了……

“啪”的一声,硕大的蛋糕砸在地上,奶油溅了满地满墙!

郑婉柔愣了,武大问愣了。

武顺也愣了一瞬。飞溅的奶油仿佛引信的火星,点燃了他压抑数日的炸药桶,他非但没有为此感到愧疚和惋惜,反而勃然大怒,扯开嗓门吼道:“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啊?我说了不要吃不要吃不要吃!我什么都不要吃!!!”

郑婉柔盯着满地的狼藉,头低得很低,一声不吭。

武大问从客厅里冲了出来。

“为什么什么东西都要塞给我?!我是你们的垃圾桶吗??!!我……”

“啪!”

一声脆响终止了武顺的怒吼。武大问狠狠抽了儿子一个耳刮子!

这一巴掌抽得极狠,武顺被打懵了,眼前一阵金光,耳畔嗡嗡作响。等他终于回过神,他看见母亲低着头冲进房间,关上了房门。他看见父亲因愤怒而布满双眼的红血丝,他看见父亲指着他的鼻子,他看见父亲嘴唇翕动,一字一字地往外蹦。

“从今天开始,你什么都别吃,我们什么都不会给你!滚!”

武顺耳中轰鸣,费了一些力气才弄懂武大问说了什么。他一声不吭,踩着刚换好的拖鞋,推门就走。

没有人追出来。

……

出门以后,武顺想去林羽轩,可他一摸口袋,手机钥匙刚才进门的时候都扔在玄关了,他身上连一个钢镚都没有,公交车也坐不了。脚上的布拖鞋底很薄,踩在石头路上,脚底生疼。

他不知该去哪里,他不知有哪里可以去,他在小区里晃了一圈,最后到小区花园里的秋千上坐着发呆。

脸颊还在隐隐作痛。武大问是个暴脾气,有好几次他们争执的时候,武大问险些动手,但最后都忍住了。这是他第一次挨耳光,还是这么重的耳光,可他心里感到的并不是愤怒。

愤怒都在挨打之前。挨打之后,剩下的是满心彷徨。

蛋糕砸地的那一刻,母亲低着头冲回房间的那一刻,父亲愤怒而失望的眼神,一遍又一遍在他脑海中盘旋。挥之不去。他该怎么做?他能怎么做?

二十分钟以后,武顺插着口袋从秋千上站起来,慢吞吞地回家了。

他上了楼,大门竟然开着。他走到门口,只见郑婉柔正跪在地上擦地板,她的手边放着一盆水,水上漂浮着一层脏兮兮的奶油。本是精美漂亮的裱花,此刻却成了一盆污秽。

郑婉柔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母子俩目光交汇,都倍觉尴尬。

郑婉柔红着眼睛,咬着嘴唇,过了一会儿,她不自然地拨了拨耳边的头发,竟是挤出了一个愧疚的笑容:“对不起啊……”

武顺怔在原地。郑婉柔是个很精致的女人,保养一直做得很好,永远是温柔而充满活力的样子。这是他第一次从这样居高临下的角度看自己的母亲。

也是他第一次惊讶地发现,母亲的头顶竟已有那么多的白发。

“妈妈以为你会喜欢的……”郑婉柔很轻地吸了下鼻子。她依旧是那副温婉柔顺的样子,红着眼睛对他笑,“对不起。”

武顺没有吭声。一股强烈的酸意瞬间冲上他的鼻尖。自从他到了叛逆的年纪,他浑不在意地说过很多次,我就是浑蛋又怎样?他也曾经理直气壮地对着武大问吼,我要是混小子,你就是混老子!

可这是第一次,他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就是个混蛋。彻头彻尾的混蛋。

他自恃已是个大人,不愿在父母面前失态流泪。他慌张到不知如何自处,于是夺路而逃。

他冲进屋子,武大问正站在阳台上抽烟,父子俩打上照面,同时将目光转开。武大问没有把他赶出去,只装作没有看到他。

武顺跑进房间,关上房门,背靠着房门滑坐到地上。他把脸埋进臂弯里,终于忍不住无声地痛哭起来。

他有满心的愧疚,还有满腹的委屈。终究都化作一腔的彷徨与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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